其實兩世為人,郝風樓最是懂得,奇思妙想,其實并不重要,問題的關鍵還在于土壤。
那個煤礦里的文書是幸運的,他沒有遭受到別人的譏笑,反而得到的是鼓勵,在成功之后立即獲得了青睞,于是很快得到了財力上的支持,使他不但能靜下心來對他的構思進行改進,同時還使他獲得了不菲的收益。
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他的蒸汽機才能推廣,才能不斷的精益求精,不斷的得到改進,乃至于推動整個諒山和整個天下的發展。否則多半他和他的‘小玩意’至多也就是在野史之中偶爾出現,而后便銷聲匿跡,至于這個人最后去做了什么,他的蒸汽機最后為何埋沒,沒人知道。無非也就是讓后世之人意淫一番,驕傲的宣稱一句,蒸汽機最早出自于中華而已。
這等事太多太多,某某最早出自于這里,某某又出自那里,天下有多少東西都出自這里,譬如那唐刀,將其發揚光大的卻是某個島國,最早利用石油和天然氣照明,最早發明了渾天儀…
諸如此類,可謂數不勝數,可是真正留下來,或者精益求精,得到不斷改進之后,利國利民的卻是寥寥無幾,發明創造果然重要,失去了這個土壤,沒有任何意義。
諒山就有這個土壤,一開始時,大量的工坊出現,大量的礦產需求極大,物質進入了空前繁榮,可是當越來越多的工坊建起來。競爭就不免開始了,就以紡織為例,同樣的匠人。你若是用更好的織機,織出來的布質量更好,所費的工時卻是越低,那么就能立即脫穎而出,將競爭對手壓下去,而競爭對手想要翻身,唯有采購同樣先進的織布機不可。
新的技術意味著更少的人力。生產更多且質量更上乘的貨物,因此,市面上對新式織布機的要求十分巨大。誰都不愿讓對手搶占了先機,自然而然,一批聰明人也就應運而生,他們懂得織布機的原理。同時有諸多奇思妙想。他們有的受雇于織布機的工坊,專事研究,有的在無意之中改進了某樣工序,卻都不一而足,獲得了豐厚的報酬。
誰能改進工藝,誰能開發出更可靠的生產工具,誰就能獲得不菲的收益,這幾乎是諒山人的共識。而這些‘發明家’們不但獲得了金錢,在有意的宣導之下。也成為了人人稱羨的對象。
乃至于陳學專門開了一篇巧匠的文章,充分闡述了巧匠的重要,這等文章在舊學看來,實屬大逆不道,可是陳學之所以能發展,卻只是因為它適合了眼下諒山乃至于交趾的生產力罷了,在諒山人看來,在那些到過諒山的人看來,卻是理所當然,這是視野的問題,有人站在山溝里,看到的事務是如此,便以為天下便是如此,自以為掌握了真理,有的人站在山腰,看的又是另一番風景罷了。
郝政見郝風樓對這奇淫巧技有興致,于是不免多講了一些,等他不由側目掃了一眼不吭聲的楊士奇,卻猛地想到,自己見了兒子不免有些興奮,竟是忘了有這么位貴客,所言所語,盡都是一些‘粗鄙’之詞,這位楊學士聽了,怕是不喜。
于是郝政不由抱歉的向楊士奇一笑,道:“楊學士,恕罪,恕罪,這家里長短的事…”
他故意將這些比喻為家里長短,便是故意想掩飾的意思。
楊士奇卻是淡淡的一笑:“無妨,老夫聽著也是有趣,此番老夫奉旨前來,一是安撫陳學生員,其次便是視察考院之事,還有一樁是老夫的小心思,就是想來這兒走一走看一看,這諒山在廟堂上,屢有被提及,毀譽參半,老夫也是慕名已久。”
郝政便哈哈一笑,起身道:“你們旅途勞頓,先歇一歇,稍后為楊學士接風洗塵。”
楊士奇覺得奇怪,這里只是驛站,距離碌國公府料來也不遠了,這接風洗塵,理應是去碌國公府的,為何卻安排在這里。
不過沒多久,他就明白了原因,這驛站外頭很快便人山人海,無數的名帖如雪花一般的投遞進來,楊士奇不由暗暗吃驚,郝家在這里,人心竟是到了這個地步,眾望所歸四字都覺得有些輕了,好在大家只是在驛站,若是當真啟程,半途遇到了這么多人,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到了夜里,郝政準備了酒宴,楊士奇吃的有些醉了,腦子里卻還保持著清明,連夜回房下榻,只是在這榻上卻有些睡不著,輾轉難眠,蓋因為這里的天氣潮熱,讓他有些不適,另一方面,是今日的所見所聞,其實眼下只是在諒山邊界,他所窺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只是這里的東西,諸多都讓他震撼不已,紋銀千萬,沿途川流不息的車流,喧囂和熱鬧,行人的匆匆,這一樁樁事教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地方和所有地方都不同,他是江西人,江西是魚米之鄉,他見慣了雞犬相聞,他去過金陵,領略過秦淮的熱鬧,也見識過紫禁城的莊肅。
可是…這里,有一種別樣的味道,繁忙,喧鬧,卻又井然有序。
從廣西踏入諒山的那一刻,楊士奇有一種錯覺,同樣的土地,同樣的人,這一腳踏出,卻是兩個世界。
他睡不著,便和衣服起來,他住在驛站的三樓,接著暗淡的星月,站在窗臺上,扶著勾欄,看到了萬家燈火,那夜色靄靄的薄霧中,無數的燈火竟是一直蔓延,一直蔓延,蔓延到了天邊…
“老夫,是不虛此行么?”
他喃喃自語,不由失笑,自己是何人,走過千里路,讀過萬卷書,天下繁華和殘敗盡皆看盡,這樣的念頭,實在可笑。
次日清早,郝家這邊加派了不少護衛來,又來巡捕維持,因而得以順利的前往碌國公府。
這一路上,楊士奇坐在馬車里,這里的街道很寬闊,顯然這兒已經限制了其他車馬通行,兩道都是黑衫短裝,胸前掛著竹哨的巡捕,許多人圍在路邊,踮腳眺望。
當郝風樓的車馬到了的時候,人群便爆發驚呼。
楊士奇倒是沒注意這些東西,他關注的東西很多,這一路從五馬橋往諒山深處,足有數十里,竟都是繁華熱鬧的地方,街道是新的,屋宇是新的,便是人,身上穿著的也是剪裁合體的新衣,這里沒有那種隨之可見的暮氣,到處都是生機勃勃,人人都顯得很精神,沒有任何面黃肌瘦的樣子。
楊士奇心里覺得奇妙,這一路有許多想要見識的,仿佛又有許多謎底沒有揭開,因而心里想著心事。
到了碌國公府,看這城堡一般的建筑,也是蔚為壯觀。
接下來幾日,楊士奇就不安份了,其實楊士奇年紀并不大,在廟堂中算是少壯派,除了在郝家接見一些陳學的名儒,其余時間便是帶著幾個便衣的護衛出去四處走走逛逛。
只是郝風樓卻沒功夫陪著他,因為他有一個更重要的客人要等待。
郝風樓只是抽了個空,去了一家鐵器的作坊。
緊接著,他見到了一個很是靦腆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頭發有些發卷,似是許久沒有皂角洗過,而且長發攏起來也是隨意,因而顯得很是邋遢,臉色有些蠟黃,眼中布滿血絲,郝風樓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工坊里帶著幾個匠人鼓搗他的新玩意,這里的工棚很大,唯獨這個工棚卻是很小,而且還專門設置了一個護院,在這兒守著。
只是在這諒山,郝風樓要去哪里,誰敢阻攔?于是乎,郝風樓走了進去,那護院什么都不敢說,緊接著,這個局促不安的年輕人便開始打量郝風樓了。
“我叫郝風樓。”郝風樓或許是錦衣衛做得久了,即便是微笑也顯得有點兒僵硬,他盡力使自己釋放出善意,只是這善意不免有點嚇壞了別人。
這年輕人先是一呆,旋即明白了,他慌忙不安地行禮道:“學生程子金。”
郝風樓便笑道:“我聽說過你,這…就是你的蒸汽機?”
郝風樓站在了一個巨大的鐵器面前,這鐵器在郝風樓看來,其實并不精巧,可是在這個時代卻足以用巧奪天工來形容了。
程子金透著不安,搓著手道:“是,是,這個…是學生的拙作,承蒙許多東家不棄,因此…”
郝風樓笑了:“這是好東西,你這里有坐的地方么?”
這里確實沒有坐的地方,因為四處都是油污,還有無數的鐵屑,幾個匠人還有這位陳子金,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渾身臟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