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王招侍丁一的排場很隆重,不單是主婦出來陪客,而且還發了鹽信,把連南那把的瑤族幾位頭人也一并請了過來。鹽在瑤族中有特殊的地位,瑤區通常不產鹽,但又不能缺少鹽。瑤族人為了得到鹽是需要付出比較大的代價。所以鹽在瑤族中是請道公、至親的大禮,凡接到“鹽信”者,無論有多重要的事都得丟開,按時赴約。
丁一自然也是很感動的,因為這樣他可以在蒙山這邊就和瑤族各部頭人把事情都談下來,不用再跑一趟連山,至于具體的和合作,那就不必由丁一這位永鎮廣西的靖西伯親自去跑了,連歷練之后,已隱隱有了將帥的模樣的杜子騰,都不至于要去干這樣的實務。
無論是臉皮比城墻更厚的文胖子,或是將門世家出身的朱永,都足以勝任這等事情。其實瑤王的善意,從那隊派來接丁一他們的狼兵,就可見一斑了,那隊狼兵一見著丁一,就立刻翻身下了馬。
這在瑤族里,一般就是對于長輩才有的禮儀。
“油茶喝過,請酒,一碗疏、二碗親、三碗見真心!”瑤王坐在那里,大笑著舉碗向丁一勸著酒,案幾上擺著好多碟下酒的小吃,有松樹蛹、葛藤蛹、野蜂蛹、蜜蜂蛹等。這是將蛹洗凈,放入油鍋內爆炒至金黃色才取起的。
丁一是有點不太適應,不過怎么說也是特種部隊出身的人,野外求生之中。哪有什么講究?何謂要來找瑤王談借兵,這不吃不行啊,于是伸筷取了一個。扔進嘴里嚼了起來,卻頗有些意外之喜,因為味道極為香脆,配酒比起茴香豆更勝一籌。
“靖西伯啊,瑤人的酒,可喝得慣?”瑤王能說官話,雖然有些口音。但至少丁一聽著是沒有什么吃力的,他看著丁一坦然喝了油茶,吃了炸蛹。卻就高興起來,因為在他印象里,漢人的官,是很看不起這些瑤族人的食物的。
丁一的回答是仰頭喝盡了碗里的酒。瑤族的酒度數并不太高。至少對于丁一本人來說,喝上三碗也并不見得有什么難度,然后無論是他還是瑤王,就沒有再喝酒了。其實,除了有嚴重酒癮的人之外,喝酒,不是因為開心或傷懷,那么。就只是一種態度。
當然,嚴格來說。開心或悲傷,其實也是一種態度。丁一連喝三碗,只是表明自己的出來并沒有什么惡意,也并不打算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來向瑤王發號司令,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一個平等的層面。
而瑤王的勸酒,勸的不是酒,是憂愁。瑤王的年紀對于這個年代的人來說,已經很長壽了,他經歷過太多的事,包括被漢人官府欺騙、被義軍牽連、被他人利用…等等的事情,瑤王到了現在的年紀,他已經不太在意口頭上的東西,因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這世間最聰明的賢者,有冇許多無法分辯的辦法都可以欺騙自己,所以,他更信任自己的直覺。
當丁一喝下三碗酒的時候,瑤王就覺得,丁一這人不錯。
不錯不是因為丁一能喝酒、敢喝酒并且喝了之后面不改色,而是能學會漢話的瑤王,很清楚靖西伯這樣的爵位,永鎮廣西這樣的概念代表著什么東西:兵馬、土地、糧食、百姓。丁一身為這樣的位置,掌握了這樣的資源,愿意吃炸蛹,愿意喝酒,別說是正三品的文官、永鎮廣西的伯爵,就是一個縣令,也沒見過對瑤人這樣的。
那么就算丁一是要來騙他,至少也還是很有一番誠意,那么瑤王愿意聽丁某人說說,再看看是不是騙局。
“這布很漂亮。”丁一夸獎著瑤族自己染織的土布,卻對瑤王說道,“賣得太便宜了,接下來,梧州府和平樂府的布價會大跌,某發明了一種織布機,用它來織布會讓一個人,能頂十個人甚至更多人,所以布價會跌。瑤家的布,要把它當成工藝品來賣。”
瑤王的老眼閃出光彩,他被丁一的話吸引了。丁一不單是提出自己的優勢,更是給他提出了解決的辦法,盡管他還不明白什么是工藝品,但不礙他開口向丁一問道:“賣貴,不就買的人少了么?”
丁一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又扯著腰帶上的佩玉,對瑤王說道:“如果能把這顆石頭,當成玉來賣,就算是最差的玉,也要比石頭值錢;買玉的人,跟買石頭的人,不是同樣的人群…老人家誤會了,拙荊長于此等事務,若是老人家有興趣,可以派遣尊夫人與拙荊共商此事,應有所得。”
瑤王聽著點了點頭,只是站在他身邊的年輕瑤人,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吃完了這頓酒,瑤王就請丁一到準備好的房子里休息,畢竟年紀大了,瑤王沒有辦法長時間地支撐著,老人得去瞇上一會,而且發了鹽信去請的各部落頭人都還沒有到,要談正事,也還不到時候。
而丁一也并沒有催促,只不過在由瑤王身邊那個年輕人,也就是瑤王的兒子領路去休息時,卻就發生了不太愉快的事,因為文胖子和幾個瑤族青年發生了沖突,文胖子看架勢準備一人單挑那五個瑤族年輕人。
“怎么回事?”丁一看著皺起了眉頭,瑤王的兒子也把那幾個青年人拉開了,他對文胖子的感覺倒是不錯的,先前文胖子來過幾回,和瑤寨里的人都關系搞不錯,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帶著狼兵回去了。
但聽了幾個年輕人的述說之后,瑤王的兒子刀鋒一樣的嘴唇便抿了起,看著丁一的眼神,便有了許多的惡意,真真切切的惡意,瑤人要比漢人更為直率一些,討厭一個人的話,會很直接的表現出來。
而這邊文胖子正在跟丁一匯報著為什么起沖突的原因:“警衛營一連在構筑工事,他們就不同意,說是到了瑤寨,安全自然有他們負責,說我們這么干,就是不信任他們。侄少爺,這事胖子來料理就好。”丁一聽著,倒是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鄧佳命一貴,這事你們做得不對。”文胖子對著瑤王的兒子這么說道,他搖了搖頭望了丁某人一眼,對瑤王的兒子說,“胖子來了,自然是你們管吃管喝,就是在山里死了,那也他娘的是命,但我家侄少爺不行,整個廣西的百姓…”
瑤王兒子卻不耐煩地打斷了胖子的話:“好了,不要再說了。”然后他就帶著那幾個年輕人、剛才隨著他送丁一過來的狼兵,就這么離開了。這放在任何一個華夏土地上的漢人官二代身上,就算是一個縣丞或是主簿的兒子,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無論如何囂張,也無論如何不滿,就算自己父親馬上要跟對方翻臉上表彈劾,至少也要交代一兩句場面話,訓斥一下自己的下屬等等。
但對于鄧佳命一貴來說,他有著自己處世的原則和準繩,還有憤怒的理由,當他帶著那些人離開以后,他甚至也不在他們面前,遮掩自己對于丁一的不滿:“我不喜歡他,那個漢人的大官。”他有他的原因,“我的父親稱他為靖西伯,那個大官是怎么稱呼我父親的?老人家!你們就算不會說漢話,也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他不尊重我的父親,他冇看不起我們,和其他的漢人大官,沒有什么區別。”
“那個大官,看上去就是一個書生,我也覺得不如那胖子!”有人這么說著,馬上就有人附和,“胖子很不錯,上一次來,我和他比射箭,他很利害。”更有人說,“算了,那大官只怕摔他一跤,就能哭起來了…”
這時身后傳來了咳嗽的聲音,眾人回過頭去,卻才發現了瑤王背著手站在那里,看著這些瑤族的年輕人,瑤王長嘆了一聲:“客人前面,不要亂說話,別欺人家年輕,人家輩份高,你們要當長輩來尊重,記得了么?還有,不許去撩拔靖西伯摔跤還是比劃拳腳,沒有人去跟長輩做這樣的事,會讓客人笑死的,傳出去,人家都笑話,咱們瑤人,是些不懂事的蠻子。好吧,去打點獵物回來,晚上,連南那邊的頭人趕過來,才好招呼人家。”
那些年輕人紛紛應了,取了自己弓箭,便往山林中去,鄧佳命一貴也想和他們去,卻被瑤王叫住,示意他跟著自己來,瑤王年紀雖然大了,精神不是太好,不過常年在山間行走,腰腿倒是硬朗,行到一處懸崖邊,他找了塊石頭坐,示意鄧佳命一貴也坐下來。
“漢人有漢人的規矩,不是那靖西伯不尊重我們,你坐著,聽我說。”老瑤王望著山間漸衰的草木,便如他漸漸凋零的生命,這一節正在不可逆轉的發生,他終歸是要把瑤人的山寨,交到自己兒子的手里,或者,在他死后,由其他的瑤人部落,推舉出新的瑤王,但不論如何,這就是他的族群,“不要計較這些,要看那靖西伯,許了什么東西給瑤人,懂么?”
看著自己的兒子點了點頭,瑤王揮手示意他自去:“讓我坐一下,我得想想,頭人們來了,怎么和靖西伯談。”他終究老了,沒有注意到鄧佳命一貴離去里,眼底那絲不甘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