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巡檢兵丁并不見得就沒有一個半個人,聽得懂蒙古話的。如果不理會這幾個老頭,過上兩天,不知道會被傳得怎么樣,丁一,現在就是靠名聲吃飯了,若是聲名有損或是民望下降,景帝還會不會繼續忍著他?誰也不知道答案。
連于謙也給不出答案的事。
這幾個月里每回上京師去被那兩個學霸折磨,于謙每當到了丁一最后要離京時,都會低聲吩咐道:“地勢坤,君子當厚德載物。”這句出自《周易》的話,和它的上半句“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自古以來是有千萬種解讀的方法。
但單單就字面來理解,最淺薄的解讀,那就是:大地的氣勢厚實和順,君子應增厚美德,容載萬物。如果說這樣還不夠明白,太過泛泛,只是一句師長對于親傳弟子的殷切寄望,那么,最后一次于謙說了這句話,又加了一句:“如晉何其疏懶?八股制藝要做,詩詞詠志卻也不可不重,閑來多翻翻《唐百家詩選》,開卷有益啊!”
《唐百家詩選》可不是《唐詩三百首》。
這本詩選還有個名字,喚作《王荊公唐百家詩選》
王荊公就是王安石,這是大宋名相王安石所編的兩本詩選之一。
于謙提起這本詩選,當然不要是讓丁一去讀它。
重點在于,王荊公。
如果不是被學霸們虐了這么久的時間,丁某人九成九是不知道于謙要說什么的,或者說,就是猜到也不敢確定,但現在的丁一,被虐過這么久以后。可不是以前的丁一,連旁聽生劉鐵都能四平八穩寫出不算太差的制藝文章來了,何況丁如晉?
沒錯,于謙這話的重點在王荊公,但他要說的不是王荊公,而是安石;晉朝的宰相謝安,字也是安石,這兩位安石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養望,這兩人出仕之前。天下都流傳著“安石不出,奈蒼生何!”
加上那句周易上的話,按丁一想通了之后,通俗地總結起,就八個字:
讀書養望。吊起來賣!
為何要養望?
不外乎就是于謙察覺到了一些什么征兆罷了。
丁一抬頭看著那四個老人,那個說自己無所期、只求混吃等死的猥瑣老人。帶給丁一的威脅。并不弱于那個高大威猛的須發幾乎盡白的老人。只不過,丁一并沒有打算拔刀,他只是淡然對那四個老人說道:“不可能隨便一只土狼還是野狗,都有資格來找我動手,那樣我不是很忙?這樣吧,你們若能打敗我的學生。休息半個月后我會答應你們動手的要求,當然這期間如果你們覺得不必再休息,隨時來找我。”
果然,丁一語音剛落。巡檢的兵卒里,就有人把這對話翻給了同伴聽,那些兵丁都把丁一當成英雄,聽著四個瓦剌老頭的話,不禁都勃然大怒起來,紛紛罵道:“你娘的,你這幾個老不死瘋冇了么?老子家里的狗也看你不服,老子等下就牽它過來,跟你動口!”、“就你們這叫花子模樣,還要和丁公動手?我呸!”
丁一微笑著沖著那些巡檢兵丁拱了拱手笑道:“諸位高義,丁某銘記,這等化外之人,不受教化已久,倒也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卻又是贏得一番喝彩,紛紛都說丁容城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胸懷寬廣得能撐得起船來。
看著那四個老頭,丁一給了文胖子一個眼色,后者那個挑通了眉眼的角色,立時一聲令下,弓弦崩響,一排羽箭就“唰唰唰!”插在那四個瓦剌老者的腳前。無論這四人如何強悍,四張弓總是敵不過二十多張弓的,何況他們沒有空間上馬,牛馬畜口全擠在碼頭上岸處,根本就沒法給戰馬上鞍,更別提上馬應戰;以步對騎,以寡敵眾,而且他們身后就是深水,毫無退敵,要拉開距離發揮步弓的長處也不可能。
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和身后的女人小孩一樣,放下弓箭和刀兵。
“綁了。”丁一淡然地說道。
二十多騎沖鋒而下,嚇得那些巡檢司的軍士紛紛退開,文胖子指揮手上,只把刀槍對著那四個老人,取繩索縛了,拖在馬后,那些婦女兒童也一并押著,又請巡檢司的軍兵派了十數人,把那些牛馬都往容城趕了去。
那三五個小孩都嚇得縮進女人的懷里,而那些女人污臟的臉上,也布滿了驚恐與不安。
只有阿鼠,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盡管他并沒有被特別優待,也是和那些女人小孩擠在一起,但他昂著頭,得意揚揚地說道:“看著沒有?這就是阿鼠的主人!只要他一句話,就有許多的人愿意為他去死!”行了一陣,遠遠看著容城縣的城墻,他又說,“看著沒有?那城墻,就是阿鼠主人的所有!”
當看著丁如晉押著這一行瓦剌人往容城而來,城墻上的軍民都歡呼起來,又不是什么精銳邊軍,誰想和韃子去拼死廝殺?不住有人在城墻上高呼:“丁公威武!”、“真飛將哉,當今口含天憲,若非丁公神威至此,安有御筆!”、“丁公威武!”、“威武!”
“大明威武!”丁一所能做的,也只有維持著已酸痛的臉部肌肉,努力地微笑著,回應著城墻上的歡呼聲,“天子圣明,大明威武!”無論如何,提一提天子總是沒錯的,這一點丁一倒是從來不會忘記,天知道那不要臉的景帝,會否因此以為籍口,說丁一居功自驕?所以還是提提景帝那廝為妙了。
到了丁一入城,那歡呼聲漸漸便成了:“天子圣明,丁公威武!”直到會合了從城墻上下來的錢知縣,一同往縣衙去了的丁一的身影都看不見了,那城墻上的歡呼仍在繼續,原以為的血戰,原以為的九死一生,居然都不必經歷,問這些普通的軍民,在這如同劫后余生的此際,安能不激動?
“歸化的人兒?”錢知縣去到縣衙,聽著那些巡檢司的兵卒這么一說,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蒙古人繞了一大圈,專門來投奔大明,歸順王化的?在關外直接往大同還是宣府的兵將歸化不好么?
難道是怕邊將殺良冒功?
于是錢知縣便提了那些瓦剌人來問,一個個都說,阿鼠領他們來投主人的,便連那四個老人也是這樣的說辭,人老精鬼老靈,這四個老東西卻是明白這時節說錯了話,被綁得結實的自己,躲得了一刀躲不過第二刀的。
阿鼠一上來,便是氣焰極為囂張地說道:“你是什么官?你為何不給我坐?你知道我是誰?你知道阿鼠的主人是誰?阿鼠是阿傍羅剎的狗,是主人丁一的奴才,你可明白么?”不論是狗還是奴才,他說起來都是極榮耀的神色。
丁一本來押著這些瓦剌人到了縣衙,便教文胖子等人自回工場去,自己卻是有事要找錢知縣商量,不過卻拒絕了同去開堂的提議,就在公事房坐下等著錢知縣。錢知縣此時聽著那巡檢司懂蒙古話的兵丁翻過來的話,不禁口瞪目呆,過了半晌才苦笑道:“還是請丁公過來吧。”
邊上幕僚師爺紛紛苦笑,點頭道:“正當如此,東翁卻是有分寸。”
因為真不知道是怎么應付阿鼠這伙人才好,若不是阿鼠報出丁一名頭,冇那么殺了之后,報個瓦剌偷城,軍民奮勇殺敵,斬首二十級,余部潰散云云,倒也不失為之一樁功勞。但這阿鼠報出丁一名頭,若這般殺了,真是丁一的奴仆來投主的,可如何是好?
上得了公堂,丁如晉也不愿多話,只對阿鼠說道:“將你如何認我為主,從頭老老實實說起,不得添油加醋。”阿鼠對丁一是崇拜到了極點,丁一的話聽在耳中便如天條一般,哪里敢違背的?于是便從丁一如何入瓦剌營里,又如何擊敗他繼父,再讓他殺了他繼父報仇…甚至到如何殺敏安、如何救英宗脫困等等也一一說了。
堂上那些巡檢司的兵丁和差捕倒沒有什么,因為傳聞中的丁容城,本來就該當如此強悍;錢知縣和那些幕僚師父卻嚇得不行,他們是明白人,知道傳聞多有失誤的,加上公文流轉之間,各個衙門因著自身的需要而不斷把一件事進行藝術加工,最后呈現在世人眼里的,往往跟事實差了十萬八千里。
便是當今的御筆,對于這些官場老油子來說,也是當不得真的。
但此時聽著阿鼠結結巴巴地述說的,誰都清楚,他作為一個親歷者,一個瓦剌人,說出來的話,可是與傳聞的含金量大大不同,而且看他如此崇拜丁一的模樣,只怕這些事,都是真的,也就是坐在堂上文質彬彬的丁公,竟真如傳言之中驍勇無雙!
“丁公,這如何處置?”聽阿鼠說完,錢知縣越發的不知道怎么辦了。
看著他的窘態,丁一倒是馬上給他出了個主意:“韃子歸化,奪其兵器,嚴加看守,報上去便是了。”
養望,關外韃子慕名來歸,這算不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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