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荊坐在椅子上,掃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嘆了口氣。
“類型動畫的銷量,受到市場限制。比如乙女向動畫,我們以歌王子為例,光盤銷量的頂點就在兩萬份。這個是類型動畫的局限所在,因為受眾——準確地說,會掏錢的受眾,就是這么大的一個群體。光盤售價相對較高,只有核心向粉絲會去購買,而核心向粉絲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與會議桌對面的短發女子對視了一下。
“當然,我們制作的大多數動畫,收益都是來自于制作委員會。我們只是一個負責制作動畫的承包商而已,哪怕做得再好,我們能夠拿到手的也只有制作金。而我們這樣的動畫制作公司要真的賺到大錢,還是要自己做原創。當然,做原創就要擔上更多的風險,盈虧自負。穩妥起見,大部分業界公司都是以為別人打工為主。”
財團B的董事會成員,路夢瑤不置可否地晃晃腦袋。
“輕小說改編動畫的市場,已經是一片競爭相當慘烈的紅海。銷量相對較高的輕小說版權都已經被買了下來,而現在,說老實話,拿來改編的都只是矮子里拔高個而已。而這一類一般都是低成本量產作品,來搏一搏其中有哪一部能夠意料之外地紅火起來。也就是坊間所說的‘廁改’作品之所以占據了市場大量份額的原因。上個季度的‘廁改七勇者’中,也有能夠恰好擊中市場的作品。”
蘇荊選擇著自己的用詞,“最近銷量不錯的《OVERLORD》就是這一類型的代表,制作成本相對較低,同期類似的作品也有很多,但是恰恰是它火了起來。而其它的人都成為了陪襯…市場就是這樣難以預測。”
“那《阿松》又是怎么回事?”路夢瑤稍微換了一下坐姿,“我聽說動畫業界已經…‘江河日下’,如果我沒有聽錯他們的討論。為什么還會有這樣一部動畫能夠達到卷均九萬的銷量?”
“總有一些現象級作品出現的。”蘇荊苦笑,“比如上個世紀的《EVA》,銷量霸主。幾乎是第二名,高達的兩倍。還有新世紀以來的銷量第一,化物語的十一萬銷量。這些都不能用常理來考慮,因為它們能夠達到這個高度。本身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一起作用的影響。它們本身,就是‘現象級’,業界的奇跡,本身就是讓人熱衷的話題。精良的制作、恰好迎合了市場、引領了時代的潮流…加上最不可或缺的一點:運氣。這些共同作用之下,才能夠造就現象級的作品。而《阿松》也是這樣。話題性、噱頭、制作質量、不限受眾群體的限制的討人喜歡的喜劇類型,以及赤冢老師的面子…天時地利人和之下,才造就了《阿松》的銷量奇跡。”
會議已經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原畫部門的山村貞子,3D部門的蓋琪·王爾德都已經在瞄時鐘,而B財團的大佬依然坐在自己的轉椅上,只是聽蘇荊神侃。讓人摸不著她的來意。當然,蘇荊大概猜到她的意思,大概是有一部動畫作品要讓“位面旅者”社制作。B財團旗下有許多產業項目,其中玩具模型也是一個巨大的分支。做一部動畫來推銷自己麾下的新玩具系列,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他的青梅竹馬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態度曖昧,讓他心中有些摸不著頭腦。
如果她想聽自己神侃,那就侃唄。只是自己手下的兩員大將看上去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兩位部門主力大概是昨晚工作的時候熬夜過甚,這會兒已經靠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褐色頭發的那位小姐已經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來的如果是其它人,那么蘇荊沒有二話,立刻把失禮的部下叫醒,然后丟到外面去罰站(其實是讓她去找個地方補覺)。然而財團B的來使竟然是路夢瑤,那么大家就沒有特別見外。畢竟是熟人。以前路小姐就有幾次動用自己的影響力,讓旅者社能夠直接承包幾個項目,而不是像平時的項目那樣發起招標會。
路小姐平時并不怎么接觸動畫,這一次也不知道為什么會以高管的身份來這里談生意。
山村貞子雖然也一副疲憊的模樣。臉上還掛著嚴重的黑眼圈,但是身子還是坐得筆直,這一點讓他頗為得意。這個強力原畫是他親自發掘出來的人才,從鄉下跑來東京的莽撞小畫師,餓得幾乎倒斃路邊的時候被他撿了回家,結果發現是一塊純金璞玉啊!雖然一開始實力還未成熟。但是她成長速度特別快,而且作畫速度是她的絕對強項,工作效率極高,一個人能頂三個人用,迅速成為了社內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質量和銷量就這樣不成正比么?”路小姐合攏手掌問,“我對這一行并非太了解,所以還請荊你多多解惑。”
“并不成正比。”蘇荊長嘆一口氣,“舉個例子,IS能賣到那么高的銷量,而其它的作品…很多很優秀的作品,明明什么都對,但是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氣,就是賣不出去。誰要是能夠參透其中的奧妙,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動畫公司倒了一家又一家,制作實力誰比誰差到哪里去?但就是賠錢,沒有辦法。不過最近倒是有一條新財路。”
“喔?”
“中國那邊,人傻錢多。對版權監管并不嚴格,導致以前沒人能賣到那邊去。那邊有很多價廉物美的外包公司。不過最近中國國內的很多娛樂企業也試圖涉足動漫行業,由于他們國內的公司——外包實力很強,但是創作能力并不那么優秀,他們的產業結構還處于一個很初步的狀態,所以就直接找日本的制作公司來做。那些娛樂集團才是真的財大氣粗,甚至能開到我們三倍的價格。”
“那豈不是很好?”路夢瑤的唇邊露出一個微笑。
“是啊,當然很好啦。”蘇荊大笑,“動畫業界或許就得靠中國企業來續一下命了。之所以說業界江河日下,主要是因為這個行業…確實正在衰敗。很簡單,賺錢越來越難,和行業規矩也有關,最辛苦的底層工作人員拿的錢最少。小貞子,我們的原畫,她們干的活兒最重,但是拿的錢并不多。這是個很復雜很繁瑣的行業。環節中任何一部分出了問題,都可能導致最后的動畫成品變成一團垃圾。還好旅者社對于員工的福利看得很重,我們雖然家底不大,但是對于工作人員的薪酬可是第一等的。”
“是的。荊先生對手下的人確實是很溫柔。”山村貞子掛著黑眼圈微笑著為自己的老板說話,“承蒙他照顧。我才能在東京活下來。”
路夢瑤站起身來,蘇荊熟悉她的身體語言,這就是說“我們私下來談一談”。
“小琪,貞子,你們先休息一會兒。”他站起身,和路夢瑤走到會議室側面的小休息室里。山村貞子在他身后也噗通一聲倒進椅子柔軟的靠背,閉上眼睛睡著了。
休息室是公司里偷懶的好地方,里面不僅有床,放了抱枕的沙發,還有很多小零食。路夢瑤打開窗子。掏出一盒煙來,蘇荊拿出打火機為她點上了。
“到底什么意思?”蘇荊不抽煙,他就站在那里看著。
路夢瑤可以說是他的青梅竹馬,兩人都是中國人,在同一個地方長大,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雖然現代社會的隔閡讓社會人們不再像幾十年前那么親密,但是兩人卻始終保持著清淡如水的友誼。而在進入社會之后。這種友誼不但沒有消減,反而因為身處環境的冰冷而愈發親近了。
在鋼鐵水泥的叢林中,有一個能夠信任,能夠交流的朋友。這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兩人的人生各有際遇,現在都已經快三十歲,路夢瑤逐漸繼承家族的資產,并且在財團B中成為了一名重要人物;蘇荊則不管不顧地堅持自己的創作理想,幾經打拼,建立了一家規模還不錯的動畫制作公司…兩人原本平行線的生活逐漸再度發生了交集。使得原先的心靈之友關系逐漸變得有些尷尬曖昧。
“是這樣。”路夢瑤遲疑了一下,“我們想收購你們。不是我做的決定,是董事會。”
“不可能。”蘇荊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這是我…”
“你還能夠保留你的職位,我知道,他們也知道你的才能。而且你們制作優秀作品的能力實際上也很引人注目,我們內部有個新計劃…”
皺著眉毛的蘇荊突然覺得頭腦中一痛,就像是有什么東西突然在大腦深處揪了一下,讓他感到一陣心悸。他能夠聽到的聲音越來越輕,而且斷斷續續的,讓他抓不住重點。
“…動畫制作部門…”路夢瑤還在對著窗戶自言自語,她突然覺得不對,轉頭一看,蘇荊閉著眼睛,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
“荊…你怎么…”
“沒…沒事。”蘇荊竭力站穩,“我只是…可能昨晚沒睡好…讓我坐一會兒就行…”
他話才說了一半,就一跤跌倒,滾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蘇荊醒了過來。
他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而對面坐著一個女人。
路夢瑤臉上蓋著一本雜志,抱著手躺在椅子里,呼吸很均勻。他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無聲無息地看著他。蘇荊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身體感覺上沒有什么問題,一切都很好,之前那種頭腦深處的痛覺就像是幻覺一樣。他輕悄地下床,穿好鞋子。自己的手機放在床頭,他拿起來看了看時間,還好,他昏迷的時間并不長,僅僅是十二個小時而已。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
他走出病房,在走廊上打了個電話,分別問候了山村貞子和蓋琪。不出意外,這兩人還在公司里加班。在她們嘴里,蘇荊大概理清了自己暈倒后到底發生了些什么。
路夢瑤很鎮靜地打了急救電話,而在這之后,她做的不是傻坐在原地等救護車,而是直接越俎代庖地處理了旅者公司的業務。在他離開的這半天里,公司的運轉也沒有停止下來,而是有條不紊地繼續前進。她甚至為在會議室里睡著的山村貞子和蓋琪定了鬧鐘,還留下了指示的字條。
“喂,阿荊,你身體沒事吧!?”
山村貞子急切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她以為自己只是感冒發燒而已,結果這會兒才知道他是直接暈了過去。
“沒事,低血糖而已。老毛病了。”蘇荊直接扯謊圓了過去。
“喂,老板,你不會就這樣嗝屁吧?”來自德國的外國員工這樣問,同時發出邪惡的笑聲,“如果你真的要嗝屁,有沒有興趣在遺囑上加入我的名字啊?每天被你摸屁股,我沒有告你已經是格外優待了喔。”
“我哪里每天摸你屁股了。好好干活去!”蘇荊斥道,同時也忍不住發出了笑聲,自己的這個手下十分靈活,是他用得最舒心的人之一。
等他打完兩通電話,才發現路夢瑤正站在他背后,一邊整理自己有些散亂的頭發,一邊看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蘇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應該說什么,頷首道:“謝謝你,今天下午把我送來醫院。”
“我應該做的。”路夢瑤抿起嘴唇,“動畫行業工作強度這么大么?我都開始考慮要不要勸你離開這個行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