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中,自從當年南薰殿中發生了李瑛等三王逼宮的一幕,李隆基的日常起居便多半在興慶殿中,經歷了此前長安圍城之亂中的那場大清洗,如今興慶宮各宮宇中執事服役的宦官,多數是從大明宮以及太極宮中調過來的,當年隨侍李隆基的那些老面孔幾乎再也看不見一張。(搜讀520)
眼下因為天子駕幸十六王宅,興慶殿中留守的人里頭,年歲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頭。
“快,趕緊的,把這些東西都給搬走”一個中年宦官趾高氣昂地指揮著下頭那些人,竟是在興慶殿中各種擺設做大調整,口中還不停地念叨著,“一定要趕在大家回來之前,把這里收拾出一個新氣象來從今往后,咱們也就不用看別人臉色了”
其中一個小宦官聽到這最后一句話,腳下忍不住一個踉蹌,差點翻了手上捧著的一個匣子,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沖著那中年宦官問道:“程給事剛剛說,咱們從今往后不用看別人臉色,這話是…”
他遲遲疑疑還沒問出來,不久之前剛剛官拜內給事的中年宦官程元振就在他的腦后重重拍了一巴掌,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少問這么多,這天下是大唐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宮中和朝中自然都不容許有第二個聲音”
天子去了十六王宅后不久,程元振就親自去大明宮中禁苑,去給北門四軍那兩位傳了信,在他料想中,如今這會兒已經事成了不管怎么說,前鋒營經過長安解圍一戰,只剩下了一千余人,加上新招的飛龍騎,如今人數不會超過四千,禁軍雖是銳減,可人數遠遠不止這個數。到時候只要杜系群龍無首,就再也不足為患了內侍監的空位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必說,就連從前他根本不曾企及過的羽林大將軍或龍武大將軍這類位子,也已經近在咫尺那小宦官見程元振的臉上一陣得意,盡管腦后生疼,可他卻不敢流露出分毫怒意,捧著東西躡手躡腳地悄悄離開,到門口處方才回頭望了一眼,又恨恨啐了一口。才爬上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家伙,將來有你好果子吃他剛剛這么恨恨罵了一句,就只見前頭一下子涌進了一大批人全副武裝的軍士。面對這一幕,嚇了一跳的他下意識地手一松,手中匣子咣當一聲落在地上,里頭那些珍貴的碧玉青玉又或者犀角象牙發簪掉了一地,甚至有些還摔成了幾截。可是,這樣的彌天大禍他卻沒來得及去管,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他第一時間意識到,只怕又要出大事了 興慶殿前頭便是大同殿,除卻有一道小門相通之外,西面還有興慶門直通前往大明宮的夾道,所以,此時此刻的這些兵馬從何而來,那是不言而喻的。小宦官眼睜睜看著這些兵馬從自己身旁氣勢洶洶地過去,沒有人往他看上一眼,也沒有人往地上那些東西看上一眼,幾雙穿著靴子的腳甚至毫不留情地從那些玉簪骨簪之類的珍貴器物上踩踏了過去。等到這些人消失在視線之中,地上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出事了,竟然真的出事了”
小宦官神經質地念叨了兩聲,盡管害怕,可他發現興慶門和南面通往大同殿的門已經被人看住了,自己就算想逃也插翅難飛,他便于脆丟下這一地狼藉,小心翼翼地往剛剛的來路挪了回去。才到興慶殿前,他就聽到里頭傳來了極大的喧嘩,緊跟著便是一個拼命叫嚷的聲音。
“反了,你們真是反了,這是陛下的寢殿,誰給你們擅闖的權力我是陛下欽點的內給事,你們這是大不敬”
“陛下在十六王宅遇刺,永王父子乃是主謀,而且有人指名了正是你矯詔,發北門四軍圍杜相國家宅及平康坊崔宅。此事查證屬實,你還敢抵賴?”
隨著這聲音,小宦官就看到剛剛還得意洋洋的程元振披頭散發被兩個將士給押了出來,整個人都顯得狼狽不堪。大概是聽到的消息太過于驚人了,程元振一張臉已經變成了死灰色,他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個說話的人,好一會兒方才聲嘶力竭地叫道:“不可能,你們這是犯上作亂,不可能有這回事…”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打斷了程元振的叫囂。腫起半邊臉的他看清了面前那個人,登時噤若寒蟬地緊緊閉上了嘴。他當然認識這個煞星,因為當初就是對方將他和其他人一起安排在興慶殿的。在長安遭遇圍城的那段日子里,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這三大宮的人全都牢牢記住了姜度姜四郎這個名字。就是這位從前只以紈绔知名的嗣楚國公,那時候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狠辣手腕,殺人毫不手軟。
“看來,你還記得我姜四。”姜度用手掌拍了拍程元振那腫起老高的左頰,似笑非笑地說道,“只不過,才只過去沒多久,你竟是忘了我的手段”
說時遲那時快,姜度倏忽間又是重重一個巴掌,這下程元振是兩邊臉頰一般高,貨真價實仿佛豬頭一般。然而,股栗膽寒的他卻顧不得那疼痛,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拼命求饒道:“楚國公饒命,楚國公饒命啊我只是奉旨行事…
“閉嘴,亂命你也敢聽?如果此時此刻陛下在這里,你信不信他也一口咬定你是矯詔?”姜度哂然一笑,見程元振登時癱軟在地,兩個人都難以將他架起來,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蹲了下來,看著這個蠢貨說道,“放心,我暫時還能留你一條性命,只你給我記著,到了御史臺,不用說任何假話,知道什么說什么。要知道,很多事情你扛不下來”
“是是是”程元振拼命點頭,腦子已經連一丁點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那兩支去捉拿杜士儀家眷的禁軍鎩羽而歸,而十六王宅中卻又鬧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的大案,一切都完全偏離了路線,他這樣一個小人物,怎么可能扛得下這一系列大事?
姜度這才緩緩起身,打了個手勢吩咐把人押走。而今日涉事的,并不僅僅只有一個程元振,整個興慶殿中有品級的內侍,幾乎全都被轉送了御史臺勘問,就連底下那些無品無級的白身,也都被全數看押在此。除此之外,就連身為天子的李隆基本人,也并沒有回到這座自己最喜愛的南內興慶宮,而是被護送去了大明宮。用杜士儀的話來說,大明宮中中書門下兩省以及御史臺都在外朝,天子如有召喚可以隨叫隨到,無疑比興慶宮更適合養傷。
至于設在大明宮前朝的御史臺,則是成了看押甄別罪人的地方。參與了兵圍崔杜兩宅的禁軍將卒全都被押送到了這里,御史臺殿院、臺院、察院三院之中,總共征調了十二名御史,三十幾個令史書令史來這里辦案。永王的另兩個兒子,以及眾多涉事宦官等亦是在此受審。為了表示公允,杜士儀直接把陳玄禮和高力士也都放了進來監審。一連數日,御史臺從最初的雞飛狗跳,到最后的詭異寧靜,每一個經辦者竟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沖動。
這都叫什么事天子授意永王李毒殺杜士儀,允諾事成之后封其為太子,結果李卻根本別有用心,打算一石二鳥,行刺李隆基嫁禍杜士儀,然后自己和兒子襄城王李億殺了杜士儀,假作鋤奸,再憑借這樣的功勞圖謀大寶事情到了最后,李父子固然事敗,李隆基中了一箭,生命雖暫時無憂,可這打擊卻實在是大了。至于杜士儀本人,竟是僥幸逃脫了一劫。
可要真說是僥幸,那也未必盡然。杜士儀恐怕早就料到十六王宅之行會有相應的麻煩,否則又何必埋下伏筆,暗中請了朝中重臣并陳玄禮隨行?甚至連高力士都不曾親自往飛龍廄傳旨,而是讓小宦官去,自己悄然陪著裴寬陳玄禮等人。可那時候,誰能保證李那一箭不會先射向杜士儀?
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最大的問題在于,這件案子應該怎么斷盡管十六王宅和百孫院已經被全數封鎖,但長安城中街頭巷尾,各式各樣的議論早已沸反盈天。相較于拋下長安子民獨自逃生的天子李隆基,杜士儀父子的名聲實在是好得太多了。除卻一小撮死忠天子的人痛斥杜士儀別有用心,眾多的百姓幾乎清一色地認定是天子容不下功臣。而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如今叛軍尚未覆滅,河北仍然大戰連連,李隆基卻偏偏選擇在這種時候下手,簡直是昏聵到了極點 若是前方因此群龍無首亂成一團,安祿山反撲成功,這大唐天下莫非要就此改姓安不成?
昔日富麗堂皇的永王宅中,此時此刻卻是封條把門,衛士守護,旁人根本難以踏進門半步。竹林中,身穿男裝的固安公主猶如主人似的行走其間,神態閑適。當她來到那草亭時,突然頭也不回地對張耀說道:“雖說永王一直和其他諸王有所不同,卻沒想到關鍵時刻,他竟是耍了咱們那位陛下一場。如果不是時運不濟,興許就真叫他贏了”
張耀不明白固安公主為什么要在這時分悄然進入永王宅,但還是笑著說道:“所以,如今外間全都在傳,天命不可違。”
“我一直覺得這世間真正管用的,永遠是人力,可現在才相信,天命還是存在的。”固安公主站在草亭中央,突然輕輕跺了跺腳。想當年杜士儀曾經把數量巨大的火藥給悄悄送進了長安城儲存,這事除卻赤畢,就只有她知道。這次天子召杜士儀回京,她從杜十三娘處得知是哪四個皇子親王被頻頻召見,心里便有了計較,最終說動赤畢,在永王宅中安置了一箱火藥。預備倘若情勢緊急,到時候就引爆制造混亂。
可永王宅中埋藏火藥的地點,就是在這座草亭所在的竹林之中因為誰也沒想到李竟然會帶人去草亭,更沒人想到李亮出的竟是一把手弩,所以那時候,就算早有埋伏的赤畢也不敢去動那根引線可事到臨頭,那支弩箭終究落在了李隆基身上,由此可見,李對天子的怨念要深得多 嘴角一挑笑了笑,固安公主便輕聲說道:“過來幫忙吧,把東西起出來。”
這種東西今后不可能隨隨便便運入長安,可不能浪費在這隨時可能重建的永王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