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安祿山怕死,羅盈提出的相見條件很簡單,他帶五百兵馬,安祿山隨意,兩人便在兩軍之前相見交談。對于這樣的要求,安祿山登時如釋重負。他以提防對方詭計為借口,直接在眾將麾下挑選了五百精神狀態最好的精銳隨行。等到陣前見面,他更是把有頭有臉的部將全都帶在了身邊,不為別的,卻是為了萬一對方耍花招,救場的人能夠多 盡管昔日袍澤相見是一件很令人激動的事,但無論侯希逸還是羅盈,全都沒打算在此時此地相見話衷腸。當真正見面時,此時此刻就在安祿山左側,落后小半步的侯希逸看著對面已經足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面的羅盈,見昔日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已經變成了滿面髭須的粗豪大漢,頓時有一種時光翩然飛逝的感覺。
而羅盈當初還曾經當過侯希逸的副將,看著曾經的上司比當年深沉了許多的五官和表情,亦是不露痕跡地微微點了點頭。兩人全都知道,一切都在不言中,至少他們活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安祿山卻不知道這些關節,在最初的寒暄和試探之后,他憑借多年來無往不利的直覺感到,這位都播之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豪爽沒心機,而是對于大唐頗為熟悉的人,不好打交道。因此,他便拋棄了從前對奚人和契丹常用的坑蒙拐騙這一套,而是拿出了另一幅臉孔,那便是不但一口答應羅盈要占據契丹牙帳的要求,而且還給他熱切地出主意,那就是倚靠此次功勛,由他上報天子,一個冊封就輕輕巧巧地弄到了手。
“俟斤此次出兵襄助之德,我也絕不會忘記。都播有如此雄軍,俟斤又如此仁義,當然應該封一個可汗”
自從突厥徹底覆滅,大唐就仿佛不要錢似的,四處冊封臣屬蕃國的首領為可汗,橫豎再也沒有人會因此大怒,又或者以此為借口掀起戰爭了。所以,羅盈對安祿山的提議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拒絕大唐的冊封,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安大帥如此看得起我,我當然愿意向大唐天可汗效忠。只不過,安大帥難道就不需要我再幫你做點什么?”
安祿山頓時哈哈大笑。這一來一回一番交道一打,他已經知道,對方并沒有暗害自己之心,便沖著其余諸將打了個手勢。安祿山如此,羅盈自然也依次辦理,倏忽之間雙方的閑雜人等勒馬漸漸后退,就成了兩個人單獨對話的格局 這時候,安祿山方才壓低了聲音道:“俟斤要知道,當今陛下最愛什么?當然是軍功如果契丹真的沒了,而你入主牙帳,日后你我少不得要刀兵相見,而如果契丹還在,我可以撈戰功,你也可以繼續出兵襄助,但凡有功,我就可以上奏陛下給你賞賜,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這果然是個最會鉆營的家伙 第一次和安祿山打交道的羅盈不禁暗自驚嘆。但緊跟著,他便神態自若地說:“可契丹牙帳這塊地方,和我都播距離最近,而且是我好容易打下來的地方,并不愿意讓出來。”
“我并不是讓俟斤就此相讓,只要契丹人還沒死絕,哪里不能當牙帳?至于契丹王,這些年來他們廢了又立,折騰的還少嗎?既然他們折騰,就是你我的功勞。每次出兵打上一場,我大唐天可汗必定大悅。”安祿山見羅盈立刻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他便趁熱打鐵地說道,“俟斤如果愿意,我還可以為你奏請天可汗,封你為王,然后下嫁公主于你,如此一來,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唐駙馬了”
“我的妻子兇如猛虎,安大帥此議就免了。”羅盈趕緊拒絕,別看岳五娘頗為同情那些不得不下嫁和番的公主,可真要給他折騰出一個來,那他就別想過安寧日子了。見安祿山仿佛還有些遺憾,他趕緊轉回到了起初的話題,又與安祿山討價還價了好一番之后,勉強答應了對方的提議。但對于安祿山試探地提出在營州開設互市之地,他卻表現得完全不感興趣。
誰都知道安祿山素來不講信義,奚人和契丹人就是被他利用各種各樣的借口騙來殺了當戰功上報,他可沒興趣送給對方這樣的功勞。
如果要互市,云州怎么都比安祿山的地盤可靠多了 對于羅盈不愿意娶大唐公主,安祿山倒不在意,只不過是那么一說。所謂的大唐公主是什么貨色,他自己當然心知肚明。然而,他今天之所以肯給這樣的好處,很大程度是因為都播這些人馬的戰斗力。這些年來他堅持不懈地對奚族和對契丹用兵,并不完全為的是戰功,而是為了擴充自己的實力雄兵是怎么練出來的?是不斷打仗練出來的,是不斷從俘虜中編練出來的自古燕趙多勇士,他的麾下聚集了很多他挑中的勇士,平日打順風仗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卻感到還是不夠。
所以,接下來他巧舌如簧,竭力許諾各種好處,果然,原本態度冷淡的羅盈漸漸松口,甚至答應可以酎合和他打仗,共同平分奚族和契丹俘虜。等到最終一系列口頭協議達成,兩人當場擊掌為誓,又打哈哈說了一些漂亮話,這才各歸各隊。等到安祿山率軍緩緩西撤的時候,仍然忍不住頻頻注目這些兵馬,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各種主意。
怎么才能把這樣一支雄兵納入自己麾下?替對方請得一個冊封,然后再誣陷都播反叛,再打上一仗…不行,都播不比山頭林立群龍無首的契丹和奚人,今天那種戰斗力絕不是好對付的。那么,于脆來一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對了,記得同羅和仆固雖說臣服于大唐,同羅之主阿布思和仆固新主仆固懷恩全都是安北副大都護,可前者背地里小動作卻不少,要是能夠讓都播去滅掉同羅,他就能報當年阿布思蔑視侮辱自己的一箭之仇了 想歸這么想,但如今安祿山更清楚,這一仗還有無數事情需要善后。好在羅盈極其大方地送了他另一件禮物,那就是契丹王李懷秀的首級要知道,他之前才剛剛借口對奚人打了個大勝仗,把奚王李延寵之死歸功于自己,現如今若是再把李懷秀的首級送到長安,這兩個曠世大功,足以⊥他的聲望攀升到頂點,足以⊥他把河東節度收入囊中。至于此次的死傷將士,在這樣的功勛之下也就顯不出來了,橫豎潰散的兵馬之后還能慢慢收攏。
出兵的時候士氣激昂,班師的時候說是大捷,數萬軍馬開回平盧的時候卻無精打采。而奉命坐鎮平盧節度使府的李庭堅親自出城迎接時,便不顧驚世駭俗,硬是請安祿山把其他人都屏退開去,隨即用最低的聲音稟報道:“大帥,劉駱谷命人六百里加急送來急報,李相國恐怕拖不了幾天了”
李林甫吐血病倒的事盡管相當隱秘,但在出兵之前,安祿山還是靠著劉駱谷的鉆營了解到了這一情報。挾著這次大勝,他有足夠的信心就算李林甫死了或倒臺,自己也能屹立不倒,可終究李林甫從不壓制他,這些年還幫忙頗多,楊釗卻不是什么好鳥于是,安祿山一時心情大壞,再加上這次損兵折將,他進了平盧節度使府后竟是再未召見諸將,鬧得下頭人心惴惴。
而侯希逸和李明駿先后得知李林甫不支的消息,對于安祿山的壞心情也就能夠理解了。只是,兩人一個有高麗血統,一個名為契丹人,實為奚人,對于遠在數千里的長安城外那些爾虞我詐的勾當實在不大了解。只有李明駿與那位開元二十一年登上相位后,就穩穩當當再也沒有下去的當朝權相有過幾分交往,此時不由得心生感慨。臨到末了,他突然又低聲說道:“倒是這次契丹和奚族顯而易見會亂上一陣,我們要不要趁機…”
侯希逸見李明駿做了一個伸手拖曳的動作,知道他指的是趁機拉人,擴充自己的實力。多年來,兩人通過出身便利,又手掌兵權,先后從新羅、奚族、契丹、渤海招納流民作為私兵,軟硬兼施恩威并濟,在那些荒僻之地開辟田莊,又或者以戰養戰練兵,私兵的人數已經和他們麾下的有編制兵馬平齊。他想了一想后,便微微點頭道:“當然,有現成的便宜,于嘛不撿?不過要小心,李懷秀雖然死了,可耶律泥禮可還活著”
盡管安祿山因為煊赫多年的李林甫即將步入黃泉而懊惱,但他絕不會因此而耽誤了自己的報捷。不但如此,在負責報捷的人選上,他也權衡了許久。為了防止有人和楊釗勾結,敗壞自己的戰果,他特意挑選了身為契丹降將,又由天子親自賜名的李明駿領銜前往長安獻李懷秀首級報捷。
一路上李明駿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等到了潼關的時候,他得到的消息是李林甫尚在。可當過新安、灞橋,終于來到了長安城下時,卻在進城門時聽到了一個消息。
右相李林甫病故 那一刻,李明駿想到了自己當年被信安王李煒帶到長安,封了個無所事事的員外將軍,隨即得了杜士儀的指令,走了李林甫的門路方才調任河北道。如果不是因為李林甫這重關系,安祿山也不會對自己產生天然的親近,這些年他也不會這么順風順水。
盡管那只是他奉命而為,可李林甫終究是開元以來在位時間最長的宰相 不知不覺的,他輕輕摘下了腦袋上的頭盔,輕輕嘆息了一聲。
一個權相的時代,就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