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提出一個有利于自己的人選,那是運氣;能夠提出兩個有利于自己的人選,那是實力;能夠提出三個有利于自己的人選…那就是不可動搖的底蘊了所以,時隔多年再到河東,高適建議的第一件事,杜士儀就不禁贊嘆連連 固然河東是有這樣三個人在,而能夠提出這樣三個人作為河東節度副使的候選,而且還能夠堵住悠悠眾口,足以證明高適在河東的這些年,對人員和局勢確實是了若指掌。
盡管杜士儀之前還帶了杜甫回長安,但因為他要改道河東,擔心朔方那邊不能領會長安的局勢變化,就早早把杜甫派回靈州了。而此行既有高適,他也就樂得當個撒手掌柜,將這通舉薦節度副使的奏疏交給了高適來執筆。
不同于之前還回京求取了一個新進士功名,方才回靈州繼續安安心心當幕府官的岑參,高適對于科場竟仿佛是死了心似的,王忠嗣幾次征詢都搖頭拒絕下科場。他下筆如有神地擬就了一份奏疏,見杜士儀拿在手中一目十行地掃過,竟是不更易一個字,便吩咐從者立時通過驛站送往長安,他不禁又找到了當年賓主相得的感覺。
平心而論,王忠嗣和杜士儀都是那種很容易讓文武傾心的主帥,這些年他從來不用愁英雄無用武之地,也不用擔心遭人忌,所有風雨,全都給王忠嗣一手遮擋了下來。如若不是考慮到河東的大好局面不容破壞,他也不會放棄前往河隴,而是留了下來。
這樣一封奏疏送走之后,高適便陪同杜士儀先行啟程北上。杜士儀前時微服前去嵩山草堂拜見盧鴻,這一程他是以河東節度使的身份出巡本地,一路的排場自然不同。樹纛鳴鑼,牙兵隨侍,州縣官員無不迎出城外,即便他并不喜歡如此,但他今后并不會長留河東,也只能聽之任之了。不過時間緊急,迎送之外,他卻也并不停留多久,從太原北上第一站,過忻州定襄郡時,他在秀容城內停留的時間便是短短一個半時辰,讓太守和縣令全都松了一口大氣。
而過了忻州之后,便是代州境內。這里是杜士儀曾經呆過兩年的地方,甫一入境就有鄉中父老聞訊而來,其中多是這些年供出讀書種子的殷實家庭。至于尋常的鄉民,則是大多訴說這些年來代州少有惡霸橫行鄉里,如代州裴氏這樣的大族,更是約束子弟,造福鄉里,全都是杜大帥昔年訓丨導之功諸如此類云云。即便知道其中有不少是阿諛奉承,杜士儀仍然為之心情一寬,等到代州都督裴休貞前來迎接時,他臉上自是笑意宛然。
兩人初次相見相識,便是在代州,此后打交道也就是在裴光庭去世的那一次。盡管只是這僅僅兩次來往,卻足以讓他們對彼此留下深刻印象。裴休貞調任代州也不過是這大半年的事,卻因為王忠嗣年富力強,并沒有兼領河東節度副使,因此把杜士儀請入代州都督府后,他少不得和屬官另行廷參行禮。眼看日頭已經偏西,他便開口說道:“聞聽大帥在忻州秀容不過停留短短一會兒,如今天色已晚,總不至于還棄代州軍民而去吧?”
“你就是不說,我也總要在代州停留一晚,看看我昔日鎮守之地,會一會當年耆老縉紳,軍民百姓。”杜士儀見廷下屬官無不笑容滿面,他便又添了一句,“接風宴豐儉隨意,只不要太過分即可。晚上,我和裴使君親自巡城”
裴休貞頓時爽朗大笑,想都不想就答應了。果然,這一天的接風宴固然并不算十分隆重,但代州裴氏卻是宗老悉數到場。
時隔十五六年,當年被杜士儀請出山,主理代州裴氏事務的裴明亞已經去世,接過父親手中接力棒的是裴明亞之子裴世軒。他在仕途上不過平平,但比父親的態度更加強硬,中眷裴氏在代州的產業,他亦是經心得很,但中眷裴氏要派人到代州來主持事務,他卻每每堅拒。
由于王忠嗣看在杜士儀面子上,對代州裴氏頗多優容,中眷裴氏宗堂對此亦是無可奈何。盧望之在此襄助裴氏宗學,又另立私學,惠及裴氏及鄉民無數。而通過這些年的沉淀,代州裴氏入仕的子弟比前些年多了一倍不止。
因此,此刻裴世軒親自給杜士儀敬酒時,年紀和杜士儀相仿的他竟是熱淚盈眶。舉杯先于為敬后,他便聲音哽咽地說道:“阿爺當初直到過世之前,還不忘殷殷囑咐我,代州事,代人治,不要辜負了當年杜大帥一片苦心,而這些年來,代州賓貢士子之中所出的明經和進士,較之從前全都不可同日而語,我代州士子亦是學風興旺,更勝從前。至于農耕,工匠肯用心鉆研新的農具,軍民肯用心耕種,官府亦善營舟橋水利。這一切,都是當年杜大帥主政代州時的善政,不但我代州裴氏沒齒難忘,就是代州士紳軍民,也全都刻骨銘心”
說到這里,他突然屈一膝跪地,深深俯首道:“今日不意想能夠重見杜大帥當面,容我大禮拜謝”
杜士儀見滿堂一片寂靜,連忙上前將人攙扶了起來。好言撫慰把人重新送回座位后,他便親自滿斟一杯酒,團團相敬道:“剛剛裴公這一席話,我雖說聽得很高興,但也不得不說,實在是過分了。代州能在賓貢上大有進益,是因為莘莘學子用心,是因為師長教導有功,不能說都是我的功勞。至于農耕水利,這更是上下一心代州能有今日局面,我敬諸君一杯”
說到這里,他掃了一眼在座眾人中那些熟悉的面孔,當即笑吟吟走上前去,猶如當年一般向眾人噓寒問暖。果然,時隔那么多年,大多數人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還會記得代州舊人,一時興奮不已,哪怕那些杜士儀叫不出名字的,也連忙把父執長輩的名姓報出來,杜士儀竟然多數都能記得。
面對這一幕,縱使裴休貞一向對杜士儀的評價極高,也不禁有些羨慕嫉妒恨。他到任以來,無論軍務民政,也確實很上心,可由于他出身中眷裴氏,又在宗堂中有話事權,代州裴氏這些人總對他隱隱有些提防排斥。而且,他自忖絕對不可能在離任十多年后,還能記得這些無足輕重的縉紳,杜士儀這一手實在是太能籠絡人心了。
“大帥實在是記性絕佳,今夜過后,也不知道多少人會撰文記下今日這番故事,到時候必將傳為美談。”
等到接風宴后,裴休貞親自帶著杜士儀夜巡代州城之際,便忍不住打趣了兩句。他這一年已經六十出頭了,論年紀遠遠大過杜士儀,卻沒有有些人倚老賣老的討厭嘴臉,杜士儀遂笑著說道:“什么美談,險些就把人記混了。不過,覺得親切是真的。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重回當年的任所,自然免不了百感交集。倒是裴大將軍也不用光顧著說我,當年竇鐘和姚曄被我挑去朔方的時候,還曾經為你抱過不平,你還不是一樣為下屬愛戴?”
裴休貞不料竟是被杜士儀反將一軍,愣神片刻過后,少不得哈哈大笑了起來。十幾年的歲月,兩人境遇不同,但某些感觸卻相同,不知不覺拉近了距離。在寒風凜冽的夜晚,兩人策馬暢談,從軍務民政一直說到了天文地理,談興之濃烈,杜士儀都忍不住覺得驚嘆。
幸好沒有讓大多數人相陪,否則別人就不要睡覺了眼看一圈夜巡已經結束,裴休貞突然開口問道:“大帥此行之后,便要回安北牙帳城,未知可有節度副使的人選 “哦?莫非裴大將軍要毛遂自薦?”
杜士儀自從出了都督府之后,一直都笑著稱呼自己從前的官稱,裴休貞也不以為忤。他咧嘴笑了笑,這才淡淡地說道:“李林甫能有今天,靠的是我那兄長。可兄長卻根本沒料到,李林甫不過是利用過他便算了,當初謚號之事就不曾力爭,險些讓兄長死后受辱。至于他的兒子也不見李林甫照應,以至于英年早逝。至于我那位嫂子,恨得牙癢癢的也不見效用。所以,李林甫豈會容我得意?大帥就不用費這個神了。”
當年裴光庭當政時,李林甫為其謀主,甚至私通其婦武氏,誰也沒想到多年之后,李林甫竟是比裴光庭在相位的時間長幾倍都不止。故而裴休貞說得這樣直截了當,杜士儀也就不提自己的奏疏,而是改口問道:“那裴大將軍可有人選推薦?”
裴休貞哂然一笑,隨即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杜士儀,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帥既帶了節度判官高適過來,想必他自有人選推薦。但我想說的是,節度副使一職,卻還不如云州守捉使一職來得要緊。王大帥數年前雷厲風行,把當年貞順皇后和壽王安插在云州,趁機借此牟利的家伙連根拔起,其中便有李林甫的黨羽。盡管如今云州不再是唯一的互市之地,可依舊利益非小。有個消息大帥未必知道,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吉溫從幽州回來,突然往云州云中郡去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