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風最盛,更何況羅盈從小就長在佛寺,人生最美好的歲月都放在了塞外,除了心底那點執念,他就和真正的鐵勒人沒有任何區別。可是,對于杜士儀這樣熱情的舉動,他卻不由自主露出了幾分當年才有的靦腆,呆了一呆,方才歡歡喜喜地重重回抱了一下杜士儀。
“我也沒想到,大帥真的能夠到漠北來有安北大都護府的撐腰,我晚上也可以多睡幾個好覺了”
“你晚上從來都是挨著枕頭就睡,呼嚕打得震天響,還敢說睡不安穩?”
隨著這個聲音,一個高挑的身影鉆入了牙帳中。見羅盈滿臉尷尬,她便笑吟吟地看著杜士儀道:“杜十九郎,你果然是有膽色,竟敢搶了突厥牙帳建城,比我家小羅更厲害安北大都護府若是有什么事,你盡管開口,想打哪就打哪,我絕不含糊,小羅不敢上,我親自帶著劍營沖鋒陷陣給他看”
“五娘,都是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不要拆我的臺好不好”
杜士儀看著這一對年紀很不小的夫妻重現了從前那女方不饒人,男方連討饒的一幕,恍惚間只覺得又回到了當年還在云州時的情景,不禁為之莞爾。還不等他開口,牙帳門簾打起,卻是兩鬢微霜的公孫大娘一手一個拉了兩個孩子進來。知道這是羅盈和岳五娘生的那對龍鳳胎,他不禁極其納罕,盯著兩人瞧了好一會兒,他便發現,說是龍鳳胎,兩個孩子卻還是能從五官上看出不同來,可問題就在于…兒子更像岳五娘,女兒更像羅盈盡管當年羅盈這個小和尚長得并不寒磣,可如今女兒只是清秀,兒子卻一副絕世之姿,著實就讓人捏一把汗了 岳五娘顯然也知道一雙兒女的這點缺陷,可卻毫不在乎,上前拉過兒女走到杜士儀面前,炫耀似的說道:“雖說當初生下他們著實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可如今看看他們,我就心滿意足了。無敵,無雙,見過你們杜伯伯。”
杜士儀當年聽說羅盈得了一對雙生兒女,還備了厚厚一份禮送上,那時候只知道兒女尚未起名,如今聽到岳五娘口中喚出的這名字,他著實給嚇得不輕。羅無敵,羅無雙?這樣的名字實在是太過威武霸氣,平時羅盈叫人的時候,心里就沒打個顫嗎?他正扭頭看羅盈的表情,兩個孩子就全都叫起了人,一口一個杜伯伯,聽得他立刻就把這些許問題都丟到了爪哇國。早就打算來此的他拿出了預備已久的禮物,卻不是什么玉佩之類的表記。
“這是雌雄兩把匕首,還未開鋒的,等你們再大兩歲,我再命人來,為這兩把匕首開鋒”
兩個小家伙立刻喜形于色雙雙謝過,可緊跟著接過東西是,姐弟倆卻因為誰拿雄劍,誰拿雌劍而斗起嘴來,最后各自不相讓,竟是在那猜拳定勝負。見此情景,公孫大娘就笑著說道:“他們就是這樣子,別看一個長得像羅盈,一個長得像五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卻都隨了他們阿娘,固執得很,幸好是一兒一女,如果兩個都是兒子,非得打破頭不可”
杜士儀見那邊廂已經分出了勝負,女兒羅無雙得意洋洋,兒子羅無敵垂頭喪氣,他不禁啞然失笑,這才問及公孫大娘近況。這位昔日宮中劍舞無雙的名家,如今脫困而出多年,自是精氣神絕佳:“托你的福,天天有的是良才美質可供教導,又身處這廣闊的天地,哪里還會有什么不好?不說是我,就連你特地送到這里的那位太真娘子,如今也開朗了許多。只是李瑛他們兄弟三個和薛娘子也都在這里,下頭需得小心不讓他們兩撥人碰上。”
親疏有別,杜士儀聽到玉奴的消息,立刻開口問道:“玉奴一切都好?”
“好,常常騎馬到外頭去閑逛,前一陣子竟然對劍營起了興趣,磨著我要學劍術,我都不好意思說她年紀大了,學這些有些晚了,拗不過她就教了兩手。”岳五娘原本對皇家人一點好感都沒有,可玉奴是杜士儀的徒弟,她愛屋及烏,也總得對人好一些,“李瑛他們也倒是奇怪,我原以為他們未必留得住,誰知道羅盈給了他們三個選擇,他們對于回中原做富家翁之事一口回絕,對于西行游歷之事也不置可否,竟是心安理得留下來了。”
“五娘,畢竟是當年儲君,你留點口德。”
見公孫大娘出口勸止,岳五娘卻嗤之以鼻,杜士儀想了想便沖著羅盈微微頷首,兩人悄然出了牙帳。在這都播之地,羅盈是絕對的主人,了若指掌,在他的帶路下,杜士儀跟著他來到了附近的一處小丘,居高俯瞰,他就只見營帳數千,人馬牛羊不計其數,一片繁盛景象。
“從前我只是一介小沙彌,后來當過領兵的將軍,現如今卻成了一方之主,要對眾多子民負責,想想人生還真是轉折眾多。”羅盈一邊說,一邊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轉身看向了杜士儀,“大帥可否明示,將來打算怎么做?”
“如果天下承平,你這個都播之主,便不妨太太平平地傳承下去。我想,你也好,五娘也罷,甚至是公孫大家,都早就把這里當成了家園,不會再愿意回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中原去。”杜士儀見羅盈臉色一松,他就繼續說道,“如果天下大亂,那么,漠北必定也不能幸免,到時候,你振臂一呼,由北統南固然是一句瘋話,但席卷漠北,不使其于涉中原,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到”
羅盈聽到杜士儀連以北統南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一顆心忍不住狠狠悸動了一下。縱使他如今已經是一方雄主,可比起回紇、葛邏祿、同羅、仆固,卻還有所不及。眼看大唐揚威四域,即便雄霸一方如突厥,如突騎施,也在那強大的攻勢下土崩瓦解,而契丹和奚人之流則更加狼狽,吐蕃雖奪回石堡城,可交戰仍是敗多勝少,他根本沒辦法去遙想異日大亂的光景。所以,聽出杜士儀話中分明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他方才心中釋然,隨即重重點了點頭。
“那我就依從大帥此言。”
大唐秦國公,朔方節度使兼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東巡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李瑛等人亦是得到了這個消息。昔日的龍子鳳孫,如今雖茍延殘喘,卻成了見不得光的人,平心而論,他們并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看這么淡定,李琚甚至開玩笑似的提出,不妨設法見杜士儀一面,也好嚇人一跳。盡管李瑤幾乎想都不想就否決了,可薛氏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丈夫李瑛心中隱隱還有那么一絲念想。
多年青燈古佛,薛氏那顆心在遇到李瑛之后雖起了幾許漣漪,但早已沒有當初的爭勝之心了。杜士儀抵達的這一天,她見李瑛倚門沉思,便上前給他加了一件衣服,隨即低聲說道:“二郎,別想這么多了。當初縱使他曾經幫你說過一句仗義的話,讓你躲過被廢之劫,可那終究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東宮有了新的主人,不是武惠妃的兒子,而是當年的忠王,這對于我們來說,已經足可安慰。如若真的貿然去見他,他如今權握一方,甚至都不用稟告上去,就能讓我們橫死當場而且,還要連累讓我們得以重聚的恩人,還有收留我們的都播之主,這是何必?”
李瑛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苦澀地長嘆了一口氣:“也罷,我聽你的,就死了這條心吧”
這邊廂薛氏說服了李瑛,那邊廂李瑤也說服了李琚。而他們從躁動不安到徹底平靜的這些變化,岳五娘早已通過眼線了解了清楚,等到親自陪伴杜士儀去見玉奴的路上,自然而然就都轉告了他。得知李瑛等人最終還是安分了下來,杜士儀便點了點頭。
“如果他們到現在還想見我,那么便證明,他們被貶為庶人流放嶺南這么多年,還沒看透勘破。可既然他們能夠壓下這種念頭,就證明他們至少還明白自己已經是見不得光的人。我把人放在這里是最安全的,至少,如今還說不上是否有人能夠認出他們,等再過三五年,想來他們就算跳出來說自己是曾經的廢太子以及鄂王光王,也不會再有人相信了。那時候,任憑他們想去哪就去哪。”
“反正你就是濫好人。換成是我,把他們弄到手,怎么也該奇貨可居…咦?”
岳五娘正說到這里,就只見那邊廂一座潔白的帳篷中,正好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從里頭出來,正是玉奴。眼見她又驚又喜,不管不顧提著裙子便往這里跑來,她想了想便索性斜退兩步,悄然離開了。
“師傅,師傅”
見玉奴又驚又喜地上了前來,杜士儀便伸出手來攙扶了她一把,因笑道:“別跑那么快,萬一絆倒可就是個大跟斗”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會到漠北來,真的會到這里來。”有些語無倫次的玉奴好容易才壓下了激蕩的心情,盯著杜士儀那張不知不覺已經多了幾分滄桑之色的臉看了許久,這才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師傅你單身到這里上任,師娘和師弟師妹們,真的就只能一直守在長安?”
提到王容,杜士儀立時沉默了。何止妻子,他的兒子,他的女兒,全都在相隔數千里的地方,要相見一次千難萬難。他能夠用死遁之法把公孫大娘,把玉奴,甚至將李瑛他們全部搭救出來,可是他自己的至親,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困在那座雄偉的堅城之中,相見時難別亦難。
死遁之后,在世人眼中就是死人,不到萬不得已,這個辦法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師傅?”
見玉奴自責地低下了頭,杜士儀便苦笑道:“真的到了某一天,他們也許會如你一樣遁出來和我團聚。可是到了那時候,也就意味著拉弓沒有回頭箭,再沒有回頭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