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漠北陡然之間風云變幻,西域亦是傳來了捷報,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和北庭節度使李儉自東西兩面出擊,大破自命為十姓可汗的莫賀達于,并將其當場斬殺。此役不但將碎葉城再次納入了大唐的范圍之內,也使得所謂的西突厥更加名存實亡。而在這一場大戰后,盡管夫蒙靈察和李儉素來不怎么和睦,可在商議善后事宜的時候,還是達成了一致意見,奏請將突騎施黑姓首領,伊里底蜜施冊封為十姓可汗。
自此,東西突厥的阿史那氏王統,就此徹底斷絕。
長安城中會是如何一番慶賀景象,遠在漠北的杜士儀卻無暇理會。在見過仆固部的乙李啜拔之后,他久率眾來到了位于烏德犍山以及嗌昆水之間的突厥牙帳。這里是突厥自從當年建立之初便定立為牙帳的地方,歷經數百年風云變遷,現如今卻已經成了一片荒涼,再不復當年雄軍云集,萬千營帳的情景。在烏蘇米施可汗和頡跌伊施可汗相繼被殺之后,回紇、葛邏祿、仆固、同羅,都有染指牙帳的意思,但彼此制衡不敢妄動,如今卻便宜了外人。
今次杜士儀的隨行人中,蕃軍遠多于唐軍,對此虎牙自然捏著一把汗。可杜士儀卻知道,自己要想在漠北立足,必定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背井離鄉的唐軍身上,必定要倚重蕃軍作為主力,就如同安西大都護府一樣。所以,他當年一直在朔方善待胡戶蕃軍,讓眾人樂于歸心為己用,這樣的名聲對于他再漠北立足很有好處。此次仆固懷恩隨著他前去漠北仆固本部的時候,其本人及麾下兵馬對乙李啜拔以及仆固部族民的那種態度,讓他看到了一點成果。
至少,仆固懷恩以及部下對朔方更加歸心 這種時候,如果系出同源的他們和乙李啜拔完全是一條心,杜士儀的處境就危險了。要知道,如今大唐四處兵鋒所指,無往不利,如今他要借助的就是這樣的兵威,從而使得四部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李隆基如今正躊躇滿志地當一個功業超過太宗皇帝的圣明天子,斷然容不下任何冒犯。
正因為隨行的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胡兵,在昔日突厥牙帳的股地上搭建帳篷,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而之后種種防御工事的搭建也只用了區區數日。等到第二批將近五千朔方兵馬來到這里的時候,一切建設更加熱火朝天。而在熟悉漠北地理人情的陳寶兒指揮下,虎牙率親兵五百,掃蕩了附近的幾股所謂馬賊,砍下的腦袋一股腦兒全都懸掛在高高的四面旗桿之下,一時令那些小部族又歡喜,又戰栗。
于是,葛邏祿和回紇這樣的強部還在觀望,小部族的酋長們卻一個個爭先恐后趕了過來,朝見這位漠北的新主人 朔方節度使杜士儀的名聲,從前他們只是道聽途說。有的說其對胡戶寬大為懷,有的說其陰險狡詐如同狐貍,有的說其用兵如神,有的卻蔑稱其不過一介文弱書生…種種紛亂的流言四下流傳,大多數酋長并不十分清楚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直到來到這烏德犍山旁的大片營帳,看到唐軍嚴明的軍紀,看到那些整肅的親兵,他們才第一次真正領會到了唐軍壓境的感受。
杜士儀對這些前來謁見酋長的態度雖說熱情,但也并非一味許諾。對于前來歸降接受保護的,他在答應派兵進駐的同時,也同時提出質子的要求;對于前來請求調停的,他都推給了最熟悉這些的陳寶兒;對那些愿意出兵馬,接受安北大都護府調遣的,他也無不答應,卻讓仆固懷恩帶人去參觀他那支操練多年的雄師;至于對滿嘴謊話只想打探虛實的,他的態度也異常明確。
早在貞觀年間,漠北就已然納入大唐版圖,骨咄祿默啜之輩不過是趁機復辟的亂臣賊子。和西域的安西都護府一樣,大唐不會沒事于涉各部的內政,但倘若遭到侵擾吞并,以及其他各種欺壓不公的,安北大都護府可以提供相應的保護和支持 遏制攻伐,和平共處,共同繁榮,這十二字的基本原則通過這些小部酋長之口,迅速散布了開來,以至于葛邏祿俟斤在聽說此事的時候,直接砸了手中的金酒杯——橫豎也砸不爛,不心疼可事后,他召來心腹吉爾查伊后,卻之吩咐了幾句話。
“從今往后,葛邏祿把重心放在西域。突騎施已經不再是當年西邊的霸主了,趁著我葛邏祿與其接壤,就算用鈍刀子慢慢割,也要把它吞下來你去見踏實力部和謀落部的族長,就說當此之際,我葛邏祿如果再這么分裂下去,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我死之后,我會把葛邏祿俟斤的位子讓出來,希望他們也能拿出他們的誠意”
而回紇俟斤骨力裴羅則是對弟弟吐迷突直截了當地說:“看來,杜士儀是有心想讓漠北成為一片死水”在說出這句話之后,他在沉默良久后又補充道,“先把拔悉密完全吞下來,回紇除了我藥邏葛家族之外,還有八大族姓,你親自去見拔悉密那幾位族老,投效于我,拔悉密就是第十大族姓”
至于同羅部的阿布思,他素來性子暴烈,于脆直接帶著數百人來到了烏德犍山下。這時候,杜士儀已經來此上任一個多月了,第一眼看到遠處那旌旗招展,營帳矗立的景象時,阿布思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看到了當年突厥牙帳的翻版。可當漸行漸近,看到唐軍的衣甲時,他方才確信自己沒有來錯地方。可是,一路進去,周遭聽到最多的便是他熟悉的鐵勒語,也就是突厥語,就連到了那座形似當年牙帳的大帳外時,他聽到的仍是突厥語。
尤其是認出那個出來迎接他的人時,阿布思不禁脫口而出道:“阿波達于?”
陳寶兒當年跟著乙李啜拔,曾經和阿布思打過不少交道,此刻聽到對方仍是用昔日稱呼,他便笑吟吟地說道:“俟斤安好不過,如今我不再是可汗之下的阿波達于,而是安北大都護府司馬。從今往后,再沒有阿波達于阿史德氏,還請俟斤稱呼我為陳司馬。”
阿布思雖然看似沖動莽撞,脾氣急,可他終究是一部之主,并不是那等愚鈍之人,須臾就明白了其中始末。怪不得陳寶兒一直很少拋頭露面,怪不得烏蘇米施可汗當初想給陳寶兒高官,對方卻一直辭而不受,只是當著那么一個阿波達于的虛職。盡管先頭乙李啜拔并沒有把陳寶兒的身份泄露出去,可阿布思仍然本能地多端詳了幾眼這個身穿漢官官服的年輕人,冷冰冰地說道:“陳司馬還真是好騙術,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你耍得團團轉”
正因為心頭有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阿布思在見到杜士儀之后,態度不禁有些的。可杜士儀開口說出的那一番話,卻讓他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大唐冊封的時候,是回紇奉義王,以及仆固歸義王親自跟我去的長安,于是在兩位可汗之外,他們獲封了王爵,可葛邏祿和同羅卻落空了。如今漠北再無可汗,我當為葛邏祿俟斤聶赫留,還有阿布思俟斤請封王爵。另外,我初到烏德犍山,雖有陳司馬為助,可終究并不怎么熟悉漠北的情形。我打算再奏請俟斤為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足足好一會兒,阿布思方才終于意識到杜士儀拋出的是一個怎樣的誘餌。盡管心中的本能告訴自己,這樣的誘餌不能隨便亂吞,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杜大帥,這副大都護共有幾人?”
“迄今為止,我還只征詢過俟斤一個人的意見。”說到這里,杜士儀又補充了一句,“那是因為,回紇、葛邏祿、同羅、仆固四部之中,只有俟斤是最先來見我的,誠意最足,而且同羅騎兵強絕一時,我慕名已久了”
這種時候,阿布思怎么也不可能說,我今天來是興師問罪的——即便他有這個念頭,本來也只是想抱怨幾句再試探試探,憑著自己沖動的名聲在外,料想杜士儀不會對他怎樣——可是現如今杜士儀許諾給他的東西實在具有太大的誘惑力,縱使是他也不得不為之動心。于是,在左思右想許久之后,他便抬起頭來,直截了當地問道:“那我再敢問杜大帥,如果我答應了,大帥可還會以回紇、葛邏祿和仆固三部酋長為安北副大都護?”
“俟斤說笑了,大唐的副大都護可是從三品的高位,哪里會這么不值錢,隨便是個人就行?按照我大唐的制度,安北大都護府頂多能有兩位副大都護,如果沒有合適的人,始終虛位以待也未嘗不可。”
這下子,阿布思終于明白,按照杜士儀的意思,頂多還有一個人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一個人獨占此位。心思既然活絡了,他便開口試探道:“那么,身為安北大都護府的副大都護,我又要做些什么?”
“很簡單,平常的時候,俟斤自然還是當你的同羅之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額外的代價。至于出戰的時候,代我為主帥,號令其他征召而來的兵馬。而朝覲之時,當然就是你跟隨我前去長安謁見陛下,領受封賞。”
這種有好處沒壞處的純粹優差,阿布思終于完全心動了。于是,當杜士儀示意陳寶兒拿出了一張用突厥文字寫就的任命書給他,他一掃之后便爽快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隨即起身向杜士儀撫胸行禮道:“既然杜大帥如此看重我,那么,我也將會以忠誠回報杜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