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到東都兩千里,送奏疏去時杜士儀命信使快馬加鞭,而回程制書則更是用了四百里加急。冰火中文binhuo當來圣嚴罷官秩,以白衣檢校節度判官的處分傳遍靈州都督府內外時,大吃一驚的人不在少數。除此之外,則是那些本就對杜士儀大有忌憚的人更加為之噤若寒蟬。
至于流嶺南惡處的葉文鈞,反倒是無人有心去理會了。比起來圣嚴的得人心,好色好名的葉文鈞本就遜色不止一籌。
而當初響應來圣嚴之請,集體出首葉文鈞的其余文官,自然全都后悔莫及。這一日,聞訊而來的他們齊聚來圣嚴家中,可待要說話時卻你眼看我眼,誰都不知道該如何第一個開這個口。結果,還是來圣嚴打破這尷尬的氣氛,輕松地笑道:“諸位,又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當初涼州都督楊敬述還一度因為兵敗而被削所有官爵,卻仍舊以白衣檢校涼州都督,后來還不是官爵照舊。相較于被貶遠方,這樣的處分算得上是極其輕微了。”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服氣:“可杜大帥這豈不是太過分了?葉文鈞那小子于下的勾當,憑什么子嚴兄你也要背上一個處分?”
“你們想過沒有,倘若不是杜大帥還信賴于我,還愿意以我為節度判官,我等之前的出首固然可以⊥葉文鈞罪有應得,可朝中宰輔只消輕飄飄一個明知卻包庇之罪,即便只追究失察,信安王如今不在了,你我這些人都會身在何處 來圣嚴突然沉下臉,一字一句地問出了這么一句話。見眾人有的立刻醒悟,有的卻遲疑片刻方才凜然,他這才嘆了一口氣道:“朔方之地,兵將雄武,從前仰賴的是大王威名,這才能夠將他們如臂使指。而如今大王去任,即便杜大帥并非無名之輩,可要懾服他們,沒有咱們這些在朔方呆了多年的僚佐又怎么行?事到如今,我不妨打開天窗對各位說亮話,葉文鈞之事,并非我明察秋毫,實則是杜大帥察覺的。”
聞聽來圣嚴最后一句話,一時滿堂驚咦聲。這時候,錄事參軍吳博忍不住皺眉問道:“杜大帥到朔方才幾日,何至于會發現這種端倪?”
不止吳博不信,其他人也有如此疑問。因今日來人全都是之前與自己一起搜羅出首葉文鈞劣跡的同僚,來圣嚴便苦笑道:“其實大王早就察覺此事,否則,在向杜大帥舉薦文武的時候,也不會單單遺漏了一個葉文鈞。而杜大帥心細如發,自不會覺得這是大帥無心之失,故而趁著葉文鈞連日酩酊大醉不理家務,命人暗中盤問其姬妾寵婢,因而問出了實情。他又攜我同見醉酒之后的葉文鈞,使人詐為大王形貌,這才令葉文鈞驚慌失措下吐露真相。”
“原來大王真的已經知道了”吳博輕嘆一聲,搖了搖頭,“也難怪,這些年子嚴兄一直都是替大帥經管支度營田等諸多外務,內中案卷文牘都是葉文鈞打理,最熟悉大帥行文筆跡的就是他了,怪不得大帥事發之后,葉文鈞先是自請相從去衢州,而后被拒就連日酗酒”
“只從大王薦人便查知葉文鈞之罪,杜大帥果然名不虛傳。”說話的是奏記柳風,他面色復雜地環視一眼眾同僚,這才對來圣嚴問道,“如此說來,子嚴兄連日以來,對杜大帥惟命是從,諸般事務都兢兢業業,也是有感于杜大帥上任之初,便替大王報了一箭之仇?”
來圣嚴坦然答道:“除此之外,也是因為杜大帥君子胸懷。他既能因大王薦舉,毫無保留信賴留用我等,又能善待葉文鈞子女,如此主司,值得我竭盡全力恪盡職守”
葉天果被杜士儀留在身邊侍從,這事情已經不是新聞了,無論朔方文武,對此都不得不暗自咂舌,暗想杜士儀難道就不怕突然被人捅上一刀子報仇,在座眾人亦然。即便他們都認為自己到處搜刮葉文鈞的劣跡,將其一舉扳倒給李煒報仇,這是天經地義,可回頭就算還記得照拂一下葉家那些子女,也決計不敢把人留在身邊。誰不怕這些孩子回頭找自己報仇?
因此,來圣嚴既然旗幟鮮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其他人也都是談不上多少家族背景和朝中人脈的,故而從前方才會緊跟李煒,這會兒吳博便帶頭說道:“子嚴兄你的眼光素來精到,再者杜大帥這些年來聲名卓著,我自當盡力佐助。”
“大王一走,若無人庇護,我等也就如同無根浮萍,倘若杜大帥真能夠如大王那般信賴我們,我這一介小官又何惜才力?”
一個個人紛紛出言附和,來圣嚴只覺得長舒了一口氣。他對眾人拱了拱手,這才誠懇地說道:“如今突厥多事之秋,雖不可能如從前那般號召數萬兵馬,卻也不可不防他們王帳爭權,卻攻我大唐來博取名聲以求一呼百應,故而朔方決不能亂有我等齊心協力佐助于杜大帥,朔方必然牢不可破”
這一日私會的結果,來圣嚴原原本本稟告了杜士儀。即便知道這位節度判官在朔方威望極高,可如今聽得他用這般于凈利落的態度向人表達了對自己的支持,從而使得一眾僚佐紛紛歸心,杜士儀不得不感慨自己這回是撿到寶貝了 因來圣嚴才剛剛被削官秩,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聽說你素來兩袖清風,家無余財,如今又是戴罪立功,沒有俸祿,總不成堂堂節度判官去靠他人接濟過日子。”
不等來圣嚴拒絕,他便繼續說道:“我既然收了一個葉天果為侍從,你家若有兒郎年紀差不多,不妨也來此給我幫手。機密案牘之外,我還有很多謄抄整理之類的雜務需要人做,我一個月給他四千錢為酬。”
一旁的葉天果聽得目瞪口呆,卻不防杜士儀又轉頭對他頷首笑道:“同工同酬,你也是一樣。我知道葉家素來豪富,可祖上家財和靠自己之力得來的錢財,想來應該是不同的。”
如果杜士儀直接給錢物接濟,來圣嚴必定還會拒絕,可這位朔方節度既是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就不得不仔細考慮了。說到底一個尋常中下小縣的縣尉縣丞,也不過數千錢的俸祿,他家中一介小兒為侍從竟能所得每個月四千錢,這已經相當可觀了。他從前每月俸祿五萬,也就是五十千,因為常常周顧前來丐食的同僚,以及鄉中父老,素來用在自家人身上的,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千錢而已。
“這…多謝大帥厚愛”
見來圣嚴果然答應了,杜士儀便笑著頷首道:“如此甚好,至于你鄉中父老,我自會比照你舊例加以資助。你不用推辭,這又不是接濟你的,也算是我補償你的一點心意。我堂堂節度使月俸幾十萬錢,周顧這些還是做得到的”
杜士儀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來圣嚴心中感動,遂也不再拒絕。等到他告退離去之后,杜士儀見葉天果眼神閃爍,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理會這小小少年,又召見了張興和王昌齡高適。
這三位出身貧寒年紀相仿的僚佐之前也正在興致勃勃地議論剛拿到手的俸祿。相比隴右,朔方這邊別的進項更多一些,拿到手的錢相當可觀,他們都是除卻妻兒別無其他負累,故而只覺手頭寬絡綽綽有余。
要說大唐的百官俸祿,節度使以及僚佐比起常人趨之若鶩的京官以及赤縣畿縣沒有絲毫遜色。光是固定的俸祿,節度使每月就有三十萬,節度判官也有五萬錢,掌書記和推官分別是四萬五千和四萬錢,幾乎和上州長史司馬平齊。再加上職田所得,足夠一家人衣食無憂。更不要提杜士儀還兼任關內道采訪處置使、靈州都督兼靈州刺史、安北都護,每個使職發一份俸祿,加在一起,單單這些俸祿就足夠養上數百親兵了。
這還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倘若再加上當地豪族大家的各種饋贈,殺敵繳獲所得,年節的禮物等等,作為真正的封疆大吏,節度使所得較之宰輔都毫不遜色。而李煒先頭離任時,隨身財物除卻雜物一車外,便是馱馬兩匹,所得都用于牙兵了。至于杜士儀是自己有錢不用刮地皮,那又另當別論。
“恭喜大帥,得子嚴兄佐助,日后在朔方便能事半功倍了。”張興笑容滿面地恭維了一句,見杜士儀亦是欣然,他這才詞鋒一轉正色說道,“然則軍中武將之中,有不少都在議論紛紛,說是子嚴兄實在太沒骨氣,都已經遭了如此處分卻還忠心耿耿,其中以經略軍副將謝智為最。如今節度副使李老將軍固然為經略軍使,可他出身宗室又有威望不假,要說令行禁止卻還恐怕尚待時日,可今日前方剛剛送來急報,倒是任突厥左殺的那位王叔有些蠢蠢欲動之勢。”
無論吐蕃突厥,抑或是奚與契丹,來襲之時以夏秋最多,其次則是春季,以春季進兵能破壞春耕之故,但對于朔方來說,因要渡過黃河才能入侵河曲,故而冬日也是最需防范的。盡管只是說突厥有進兵的跡象,杜士儀卻不敢有分毫小覷,沉思片刻便出言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傳令下去,明日節堂聚將,商討守御擊敵之策”
“另外,聚居蘭池州的一些胡酋聞聽大帥新到任,已經都齊集靈武城,紛紛呈上了拜帖。”王昌齡想到堆積在案頭的那些拜帖,少不得也提了一句。
高適則是字斟句酌地提醒道:“大帥,當初王大帥節度朔方時,曾經于中受降城坑殺降戶,后來又有過康待賓之亂,陛下將五萬余口胡人悉數遷徙到了河洛以及江淮。留在原地的十不存一,可仍是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