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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抄書的rì子過得極其平靜。
當然,這只是杜士儀自己的看法。無論是rì間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馬黑云,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對他的某些舉動極為驚異。那一rì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條在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概樣子,又對田陌解說了許久,等到這昆侖奴從竹林中挑選材料,繼而做出了一張竹制椅子來以及四根結實的竹制樁子,他又勞駕司馬黑云到山下集市去買了一張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來之后釘在四根竹樁上,做成了一張簡易的方桌。
而此時此刻,杜士儀便是坐著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將那一張張用來抄錄《本草經集注》的黃麻紙攤平了在這張小桌上,聚精會神地對著原本伏案疾書。一連十幾rì,他每rì抄寫四個時辰,效率比第一rì讓竹影抻紙抄錄快了何止一倍。除卻這四個時辰,他每rì清晨早起后去爬山,傍晚飯后則是竹林散步,這等早睡早起的rì子持續下來,盡管抄書亦是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可這樣的鍛煉再加上他每抄半個時辰休息一小會兒,如此勞逸結合,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大有好轉。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兒時在父親的強逼下抄過眾多古書碑文,也就是那時候發現,但使自己抄過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鐫刻在腦海中一般。而現如今他驚喜地發現,這一能力依舊還在。也就是說,等到這《本草經集注》抄完,他便能將此書倒背如流了。
至于司馬黑云,最初因為那些書都是從嵩陽觀中借出的珍貴原本,他每rì一早便會過來代主查看進度,可后來眼看杜士儀抄書效率極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余字的序錄,他在大為驚訝的同時,也就不再rìrì清晨來此了,而是不拘什么時候就神出鬼沒地來此一游,偶爾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頓飯。幾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個月功夫,現如今杜士儀手頭正在抄的,竟已經是《本草經集注》的最后一卷了!
此時此刻,他饒有興致地盤膝坐在座席上,仰視全神貫注的杜士儀,突然對一旁的竹影說道:“杜小郎君還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斷。某將前頭那幾卷書卷送回嵩陽觀時,吾家主人見其上字跡規整,卻是又快又好,再聽得如此抄錄之法,一時嘆為觀止。”
聽到別人夸贊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著說道:“我家郎君天資聰穎,從小課業就無師自通,所以才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時的權宜之計而已。”見桌上香爐中的線香已盡,又到了休息時間,杜士儀揉著手腕站起身,見司馬黑云亦是隨之起身,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rì我誠心問你,平rì看書可覺得不便?”
司馬黑云雖是從者,卻識文斷字,這一點是杜士儀在寫字時發現其曾經在旁觀瞻時就已經發現了的。果然,說完這話,他就只見司馬黑云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當年先生悲憫收容,必然不可能識字,枉論看書,所以能有書看便已經知足,從未想過什么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見過不少貧寒士子因置辦不起書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這本草經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錄一塊,要抄齊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們也能如杜小郎君這般,想必會節省頗多時間。”
杜士儀不意想司馬黑云竟說起了親身經歷,又由此及彼,覺得他這抄書的法子可替寒門士子省時省力,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活字印刷這四個字只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記憶之中,杜家祖傳的書卷幾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諸如四書和史記漢書等等極少數,這次他帶出來的杜家經卷便是祖輩的手抄書。而且,所謂泥活字,從刻字到排版樣樣都是專業活。更重要的是,需求決定產量,如今識字的人并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權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輕嘆道:“書貴如金,確實令人嗟嘆。而且,如今這樣的書卷,還有頗多不便。一在閱讀,二在收存。蠹蟲霉濕全都最是毀書,而此等書卷即便有心保養也很不容易。司馬大兄可還記得前rì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書箱中的書都拿了出來展開透氣熏香,足足折騰了一天,結果兩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識到杜士儀真正想說的問題,司馬黑云頓時大為驚異:“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兩漢時,用的是竹簡帛書,而到了如今,竹簡早已不用,就連帛書也因為花費巨大,鮮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紙或是藤紙,卻依舊和當年的竹簡和帛書一樣,將一張張紙裝裱成長幅,最后加軸卷成一卷。可如此一來,書卷的存放保養取用便大成問題,書卷不耐壓,要么插放,要么堆放,可在書箱里也就罷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卻不容易找尋。而且,各家的書屋總不如朝廷的書庫。就比如我家祖上傳下來不少珍貴書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護,可現如今的和當年的相比,已經很是不如了。當然,還有一點,卷軸卷起展開都費事費時。”
說到這里,杜士儀朝著竹影吩咐道:“你去書箱中,把那個我之前放進去的油紙包拿出來。”
竹影聞言立時應聲而去,不多時就捧了那個油紙包回來。這一次,就連一直在里間聽著外間動靜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為之動念。想起此前兄長每rì抄書完畢之后,總會神神秘秘支開她和竹影,在屋子里搗鼓過什么東西,后來還鄭重其事裝進了油紙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儀打開油紙包,拿出里頭那一沓東西來,司馬黑云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是…”
就只見那一沓東西展開來,卻只見這一沓裁切成長六寸,寬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書頁左側整整齊齊地打了孔,旋即用針線裝訂成冊,封面以皮紙包裹,從后往前一頁頁翻閱過來,方便簡單,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卷軸裝的書大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著這奇怪裝幀樣式書冊的司馬黑云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見杜士儀翻閱的時候其中掉下來一張紙片,她連忙俯身撿了起來,見是一首憫農,一時眼睛大亮。須知如今坊間最流行詠唱好詩佳作,而這一首詩她從未聽過。再加上兄長一病這幾個月來,鮮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別人的佳作,那么答案顯然就只有一個了!
阿兄又能作詩了!
她幾乎憋不住這到了嘴邊的歡呼,好容易才忍著滿臉喜色悄然退下,卻是匆匆到一旁沖著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顧不得田陌正在地里侍弄菜蔬,眉開眼笑地說道:“竹影,我剛剛瞧見阿兄做了一首新詩!”
“啊…”竹影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隨即慌忙捂住了嘴,好一會兒方才滿面歡欣地說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愈,又能再提筆為詩,都是娘子一片誠心感動天地!”
杜十三娘使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趕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卻是在塵土中屈膝跪了下來,合十喃喃禱祝道:“皇天后土,諸天神佛,阿爺,阿娘,阿兄終于大病痊愈,聰穎機敏更勝從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rì若再有坎坷磨難,請都降于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這輕輕的呢喃聲旁人都沒有聽到,只有低頭看著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頭。看著這位眉眼如畫的小娘子,想著剛剛這誠心十足的禱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閃閃的。
屋子里,杜士儀見司馬黑云若有所思地拿著這折子似的書翻來覆去地看,他卻又從油紙包里拿出其他幾本書,竟依次是《本草經集注》的序錄和前六卷。見司馬黑云若有所思地翻著這幾本書,他這才開口問道:“司馬大兄覺得這些法子如何?”
“單從取用翻閱來看,自然是比卷軸更方便,可初見此書的未免會覺得不習慣…”司馬黑云突然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著杜士儀問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這仿佛是之前已經抄錄好的本草經集注序錄和前六卷?”
“不錯,前六卷我之前已經讓你轉交了,但實則我每一卷都多抄錄了一份,這些只是自己試著用此法裝訂成書。我從小看多了書,始終覺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幾個月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期間甚至不能動不能說,反而不時想到這些事情。如此線裝,只要事先裁好紙張,抄錄完成便能迅速裝訂成書,而且方方正正易于存放,不用紫檀軸玉軸牙軸木軸,縱使貧寒士子,自己動針線就成了,也省卻了裝裱成卷的麻煩。”
杜士儀頓了一頓,隨即才繼續說道:“而且,我聽說如今兩京佛事rì盛,佛經供不應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眾多求得佛經回家,卷軸存放不便,取用展開誦讀亦是不便,所以曾經有佛門法師提過,這卷軸裝的經書能否改一改,一來讓價錢更便宜,二來能夠便于善男信女rìrì誦讀。我記得,從前在哪一家寺院見過一種經折裝的佛經,其狀猶如將卷軸每隔數寸折疊一次,雖則方便,但畢竟容易斷折。而且,我等讀書人,總不能凡事讓佛門子弟專美于前。尤其是諸如本草這樣的醫書藥典,若能如佛經一般多多傳世,想來也能救人于水火。”
此話一出,還在躊躇的司馬黑云頓時目光一閃,隨即便開口說道:“杜小郎君這些書可否借我一rì?”
“自無不可。”
等到司馬黑云將幾冊書重新裝入油紙包中,又納入懷中匆匆離去,杜士儀方才回到了書桌前,重新提筆蘸墨,定了定神后便繼續抄起了書。
上清派的歷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門出身,見識高遠,司馬承禎此次既然是為了陶弘景遺著而來,興許會因他建言而有所作為。畢竟,道門歷代先賢所著的那些醫術藥典,乃至于化學哲學等等珍貴典籍,價值怎會遜色于那些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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