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的到來,讓鄯州湟水城上下有數的軍將都感覺到了深重的危機。這其中,臨洮軍正將姚峰和副將郭建,對這樣一個突然調到鄯州來的年輕勇將,是最糾結不過的。開元十八年,王忠嗣在玉川以三百騎兵偷襲吐蕃贊普,斬敵數千,迫得吐蕃贊普不得不倉皇而逃,由是在河隴威名大振,再加上蕭嵩和李祎的賞識,年紀輕輕的王忠嗣可謂青云直上飛黃騰達,短短五六年間便已經官居河西討擊副使。
而這次被人背后捅了一刀子,王忠嗣原本應該重重跌一跤,誰知道杜士儀竟然一力陳情援救,又把人弄到了鄯州來。他們說是在隴右多年戰功卓著,可是,比起王忠嗣那曾經偷襲吐蕃贊普的非凡戰功,他們功勞簿上的那些功勞就全都給比下去了!
難不成因為郭英乂被調走而空出來的左廂兵馬使之職,就此被王忠嗣占據了去?
然而,當日下午杜士儀升堂見諸將,卻并未提及王忠嗣。雖說不少人松了一口氣,但姚峰和郭建就沒有那么淡定了。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心思,姚峰在退堂之后立刻求見杜士儀,一踏進鎮羌齋,他就直言不諱地問道:“大帥,因郭英乂調回長安,隴右節度左廂兵馬使空缺數月,不知大帥可有人選么?”
終于來了!杜士儀對于姚峰的直來直去并不反感,當下笑瞇瞇地問道:“莫非姚將軍有人選薦舉?”
“我毛遂自薦,不知大帥可信得過?”姚峰再次開門見山,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思量,杜士儀此刻的臉色如何,心情又如何,只是自顧自地說道,“臨洮軍使素來是大帥兼領,而我為臨洮軍正將四年,自忖治軍嚴謹,從未有過大疏失,而且歷來和吐蕃交戰,我從來奮勇在前,頗有功勞。如果大帥能夠信賴,委我為左廂兵馬使,我定然加倍用心,不負大帥信賴!”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杜士儀不禁微微一笑,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姚將軍,我記得之前你曾經對我說過,不愿意和郭建公事,希望我要么把他調走,要么把你調走,那時候我曾經勸阻于你,于是你怏怏而歸。”
姚峰不知道杜士儀重提舊事是什么意思,只當自己厚顏毛遂自薦是給拒絕了,臉色不知不覺就黑了下來:“難道此次大帥還是不給我機會?”
“姚將軍,你軍略勇武都是上上之選,唯有這太過急躁的性子,應該改一改了。”杜士儀趕在姚峰那張臉變成黑炭之前,氣定神閑地說道,“原洮州刺史羅群,是我查知其斑斑劣跡之后上報朝中,這才拿下其轉送長安,如今由廓州刺史安思順暫代其坐鎮安撫洮州,廓州刺史之位就空了出來。如若河隴以外的州府出缺,自有朝中委任,但河隴地處隔斷羌胡之要,刺史若是由不通軍務的外人出任,異日若有戰事難免造成大禍。所以,我打算在麾下諸將中擇選一人,暫署廓州刺史。”
此話一出,姚峰登時大吃一驚。盡管和鄯州相鄰的廓州面積很小,甚至不足鄯州的四分之一,廓州刺史所領寧塞軍只有區區五百人,可那畢竟是一州之主,與他現在這臨洮軍正將有天壤之別。然而,這是署理,而不是正式的任命,萬一朝中有什么變故,那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可要錯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又委實有些不甘心。畢竟,吐蕃現如今已經求和朝貢,隴右一年半載恐怕不會有戰事,過了這個村,那就真的沒那個店了!
杜士儀一直在觀察姚峰的表情,見其分明動心,可又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掙扎,他便不動聲色地往上頭又加了一個砝碼:“廓州刺史領寧塞軍使,這本不是當年的舊制。早年郭大帥節度隴右的時候,是廓州刺史領積石軍使。
須知積石軍和石堡城一樣,地處隔斷羌胡之要,管兵七千人,而因為此地屯田極廣,每到麥熟之際,就常有吐蕃兵馬前來掠奪熟麥,交戰最烈。安思順任廓州刺史的時候,因不能完全節制積石軍,所以未能遏制這一情勢。即便如今吐蕃求和,可邊境小股兵馬偷襲卻在所難免,姚將軍此前曾經有奪下積石山之大志,不知道可有扼守積石軍,使吐蕃再不能窺伺廓州屯田之決心否?”
七千人的積石軍?而不是區區五百人的寧塞軍?而且,自己若能兼領積石軍使,也就是正將副將都要聽他節制,豈不是比在這臨洮軍中和郭建爭斗來得強?
此時此刻,姚峰終于再無猶豫,他立刻下拜行禮,朗聲說道:“末將絕不負大帥期望!”
“好,好,不愧是隴右宿將!”杜士儀撫掌大笑,當即點頭道,“我即刻拜書朝中,你且回去聽消息!”
盡管杜士儀此任隴右節度,帶來的人很不少,可是卻沒有可用之將,如今王忠嗣來了,可就如其所說一樣,貿然換將很容易造成大反彈,他就不得不另辟蹊徑,用上了一招乾坤大挪移。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說動朝中同意自己的這一薦舉——畢竟,姚峰的資歷可比靠著出身郭氏方才爬到這一地位的郭建扎實,過往功勞也都是有案可查,最令他滿意的是其在軍事戰略上的眼光。至于重回洮州故地的安思順,想來也不會介意性子直爽的姚峰入主廓州。
姚峰志得意滿地從鎮羌齋出來,等到出了鄯州都督府時,一時縱聲大笑快意至極。當他的言行舉止與平常有異這個消息被人悄悄送到郭建處時,這位臨洮軍副將登時感到棘手。
他因杜士儀之命拿下了羅群,奉命整頓郭氏,又被署為隴右節度行軍司馬,看似深得杜士儀信任極其風光,可付出的代價可是很不小的。不說別的,就是郭家那些不肖子弟對他的恨意,放在從前就能讓他連覺都睡不好了。現如今要是讓姚峰再得什么大好處,又爬到自己頭上去,他這些日子的忙活豈不是白費?
把心一橫的郭建思來想去,索性也豁出去了,傍晚時分便匆匆來到鄯州都督府求見。當他推門進入鎮羌齋的時候,卻只見杜士儀笑吟吟地沖他招了招手:“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對你說。”
“大帥有何事吩咐?”郭建盡管憋了一肚子話要說,可杜士儀既然開了口,極其能忍的他立刻硬生生忍住了。
“之前我見了臨洮軍正將姚峰。”杜士儀知道郭建必然消息靈通,知道姚峰來見自己,索性也不拐彎抹角。只不過,這話一出口,他頓了一頓,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前洮州刺史羅群如今獲罪去職,我已經命廓州刺史安思順暫代其位,如此一來,廓州刺史就不免空了出來。我已經上書,請以臨洮軍正將姚峰暫署廓州刺史,如若夏秋之際能夠令積石軍屯田大獲豐收,則實授此職。倘若陛下準我所請,臨洮軍正將的位子,也就空出來了。”
一瞬間,郭建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是為了什么來的。姚峰竟然能夠署理廓州刺史,這消息讓他深覺挫敗,可署理并非實授,更何況杜士儀告訴他臨洮軍正將的位子空了出來,這意義難道是…他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小心翼翼告誡自己,說不定杜士儀是為了那王忠嗣鋪路,故而立刻大為驚嘆地說道:“姚將軍能得大帥垂青,必然銘感五內。如若他署理廓州刺史,這臨洮軍正將之位,大帥是屬意于王忠嗣王將軍么?”
杜士儀對姚峰完全直來直去,剖明利害后便任人選擇;而對郭建,則是在一言挑明姚峰的去向之后,只說臨洮軍正將即將空缺。果然,郭建的應對也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這樣心眼極多的人斗心思,他自然不得不多幾分耐心。
“郭將軍就沒有毛遂自薦之意?”
這一句反問讓郭建登時為之色變。素來善于揣摩上意的他實在是犯了難,又怕毛遂自薦會讓杜士儀覺得淺薄,又怕丟掉這個機會就時不再來。反反復復糾結了好一陣子,他好不容易方才下定了決心。
“大帥,王將軍雖則曾經官任河西討擊副使,可對于隴右尤其是鄯州的情形并不熟悉。臨洮軍一萬五千人,上下軍將多半都是河隴本地人,盤根錯節,外人恐怕不能勝任。我雖功勞淺薄,才干有限,但勝在仔細謹慎。如若姚將軍署理廓州,我愿擔此重任,為大帥分憂。”
平心而論,郭建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如今沒有更好的選擇。因此,對于此人的自動請纓,杜士儀便頷首說道:“我本也有此意。只不過,如今朝中尚未有確定的消息,你和姚將軍還得共事一段時間,切記要和睦一些。不要在這節骨眼上再鬧出什么變故來。”
如果真的能夠送走姚峰這尊菩薩,讓自己獨掌臨洮軍,郭建別說暫時忍氣吞聲個把月,就是再忍幾個月也沒有問題。因此,接下來杜士儀就郭氏整頓等林林總總的事又詢問了他好些話,他事無巨細稟報了一番,等到最終告退出了鄯州都督府時,他就不像姚峰那樣沒城府了,一張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只在接過部下親兵遞過來的韁繩時,他才有些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
“將軍心情很好?”
小親兵這么一句話立刻搔到了他的癢處。郭建嘿然一笑,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杜大帥行事,可比從前范大帥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