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平康坊裴光庭宅,在好不容易迎來了十數日的安定之后,這一天傍晚又陷入了慌亂。侍中裴光庭在從門下省回來之后,便突然昏厥不省人事,盡管裴稹立時歸來,之前就留在裴宅的大夫也緊急施救,可裴光庭雖是堪堪醒來,半邊身子卻已經不會動了。無疑,這一次的驟然昏厥比之前的病更重。可即便到了這個份上,在終于恢復了說話能力之后,裴光庭卻抓著裴稹的袖子,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把我書齋書案上…左邊第三卷奏疏…呈送陛下…”
盡管是身為最親近的兒子,但裴稹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聽清楚了父親的意思。眼見裴光庭那依舊不容置疑的表情,盡管他想要勸說,最終還是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可是,等到他進了書齋找到那一卷奏疏時,卻忍不住擔憂翻開來看了看,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登時面色大變。
今天中書令蕭嵩和父親之間的爭執,須臾就已經傳到了其余各處,甚至連高力士說的話也一并傳開,盡管他只是京兆府錄事參軍,但此中細節卻也有人在他面前搬弄。事情到了這份上,父親再這樣固執己見,只會觸怒天子,更何況這只是意氣之爭!
不見當初宇文融和崔隱甫一直逮著張說不放,由是天子盛怒之下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一邊令張說致仕,另外一邊則令崔隱甫侍母,宇文融外放如今父親倘若和蕭嵩繼續這么頂下去,只怕會…等等,莫非父親想的就是和蕭嵩兩敗俱傷沒錯,定然如此,要知道,這些天父親雖然每天堅持去門下省理事,可其實之前的病根本就沒有好,或者說只是強行壓下…
裴稹越是想越是心亂如麻,捏著那奏疏竟是進退兩難。可就在他猶疑之際,外頭傳來了砰砰敲門聲,緊跟著就是一個仆從驚惶的聲音。
“郎君,郎君,郎主又昏過去了!”
當裴稹匆匆沖進了裴光庭的寢室時,就只見母親武氏正呆呆地被侍婢拉開,一臉的茫然無措。而床榻前,那個長安城中出了名醫術精湛的大夫正在死命地忙活著,意識到如今的情形很是不妙,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奏疏,一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外問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竟是一個熟悉的人影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裴相國如何了”
認出那是李林甫,武氏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林甫的手:“十郎,裴郎回到家便昏厥了一次,剛剛蘇醒不過片刻,就又昏過去了!”
李林甫見武氏梨花帶雨,比平日更添三分嫵媚,可這時節他半點風花雪月的興趣都沒有,張了張嘴后卻沒有勸解。在看到裴稹也走上前來后,他慌忙將武氏交托給了一旁的兩個侍婢,迎了上前后低聲向裴稹問道:“裴相國的情形真的很不好”
裴稹知道,李林甫是父親最信賴的僚友,因此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后就低聲說道:“父親之前就是強撐著復出的,其實病情只是用了虎狼之藥暫且壓下…”
“糊涂啊,糊涂!我和他相交了這么多年,他怎么竟然這么糊涂!”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后,李林甫立時反應了過來,竟是捶胸頓足,“他比蕭嵩那老匹夫年輕十歲,總比他耗得起,怎么能作踐自己的身體!裴兄,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自己的妻兒著想!”
武氏原本就已經哭成了淚人,聽到李林甫這般說法,她就更加禁不住眼淚了。就連裴稹,在聽得李林甫這樣的悲嘆后,也不禁心酸悲切難當。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林甫方才看著裴稹問道:“道安,裴相國在昏過去之前,可有什么交代你的話”
李林甫不說,裴稹簡直幾乎忘記了手頭那一卷奏疏。他不由自主地低頭往右手看去,而李林甫自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瞄了一眼后心里一縮,繼而就低聲問道:“莫非這是裴相國要上呈陛下的奏疏如果可以,能否讓我一觀”
裴稹本想拒絕,可這時候,武氏已經甩開侍婢上了前來,沉聲吩咐道:“大郎,你阿爺和李十郎向來交心,若是你阿爺留下什么東西要進呈,讓李十郎看看也并無干礙之處。就算有什么難處,也總能夠多一個人商量。”
關鍵時刻能有武氏幫忙說話,李林甫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果然,裴稹在母親的游說下終于同意了,雙手將那一卷東西送到了他的面前。他連忙伸手將其一把抓了過來,定了定神后緩緩打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就立時深幸自己還好緊趕慢趕地到了裴家,否則萬一裴稹真的按照裴光庭這話把奏疏呈遞上去,那么別說裴光庭自己,他也非得被給拖累得害死不可!
深深吸了一口氣,李林甫見那邊廂大夫還在緊急救治裴光庭,他連忙打手勢示意武氏和裴稹跟著自己到角落處,這才壓低了聲音。
“道安,不知道裴相國這一通奏疏你看過沒有。倘若看過,應該知道利害,這樣的東西若是送上去,朝堂必定一片嘩然,要知道,這得罪的不是一個兩個人,也不是五六個人,而是這次和我一塊主管銓選的其余九個人全都掃進去了!而且,裴相國這次是直接駁了一百多人,難不成這一百多人全都有問題,只要別人找出一個沒問題的,反而是裴相國要吃虧!唉,我之前已經苦勸過了,可他就是不肯聽,沒想到如今病成了這樣子,他竟然還…”
李林甫說到這里就打住了,唉聲嘆氣滿臉痛惜。而武氏原本就對李林甫信之不疑,這會兒頓時慌亂得無以復加:“那可怎么好裴郎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若是真的相爭了起來,他又不能辯解,又不能回擊,豈不是任由別人言說是非十郎,你和裴郎多年僚友了,好歹給出個主意吧!”
裴稹也早就想到了李林甫說的那些話,此刻見母親驚惶問計,他也就開口問道:“那李侍郎覺得應當如何”
“這奏疏,先瞞著裴相國,就說送上去了。”李林甫見武氏立刻點頭,而裴稹卻還有所猶豫,他就加重了語氣說道,“道安,不是我不想遵從你阿爺最后一點愿望,實在是現如今的情勢,要兩敗俱傷都難!我自己就是吏部侍郎,難道我不希望這銓選大權如同從前一樣掌握在咱們手中可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說一句不好聽的,要是你阿爺有個三長兩短,想扳倒的人卻沒扳倒,到頭來別人反而報復凌厲,你怎么辦,你阿娘怎么辦”
“可是…門下省此次的過官榜,聽說已經送到吏部了…”裴稹仍然有幾分猶疑。
“這好辦。”李林甫瞇著眼睛,森然冷笑道,“若是裴相國轉危為安,那便依照裴相國到時候心意行事。若是裴相國有什么不好,那就這么說——門下主事閻麟之專知過官事,你阿爺往往都是他怎么說就怎么勾,這次強撐病體操勞政務,自然也是被這閻麟之蒙蔽了。過官榜有什么不對,全是閻麟之的過錯!”
此話一出,武氏立刻眼睛大亮:“不錯,我也聽說過,裴郎在門下省期間,最器重這個閻麟之,到時候推在此人頭上就行了。”
裴稹卻仍然不太同意:“這怕是不妥,正因為人人都知道阿爺器重其人,倘若事后卻都推在此人身上,恐怕適得其反,而且別人還會指摘阿爺推卸責任…”
“道安,我都說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如果裴相國轉危為安,自然就不用這么做了。如果他真的一個不好…你阿爺都去世了,只要我這么一口咬定,誰能說他推卸責任大不了我擔著!”
“大郎,李十郎都這么說了,你就聽他的。”武氏回頭看了一眼裴光庭榻前正在忙碌的大夫,憂心忡忡地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你阿爺若是真的撒手去了,還連累到你,我這下半輩子可怎么辦”
李林甫循循善誘,而母親又一再給自己施壓,裴稹一時無法,最終不得不勉勉強強地答應,至少先不將父親這道奏疏送上去。而李林甫達成了這個目的,在平康坊裴宅又盤桓了一陣子,可最終還是沒等到裴光庭醒來,他只得先行離去了。
他的宅子同樣在這平康坊,原是尚書左仆射衛國公李靖宅,后來中宗時被韋后的妹夫陸頌占有。韋后一敗,李靖侄孫散騎常侍李令問因誅竇懷貞有功,封宋國公,又終于得回了這座宅子。可開元十五年李令問之子因與回紇族子承宗聯姻,李令問也被牽連而被貶病故,這座豪宅便落入了李林甫手中。
他生性喜好享樂,這些年隨著官位漸高,家中姬妾自然也越來越多,子女亦是各有十余人。然而這一天晚上,心煩意亂的他壓根沒心思尋歡作樂,竟是在書齋中枯坐半夜,天明方才假寐。可還不等他瞇瞪多久,突然就覺察到有人在死命推搡自己。猛地驚醒過來的他睜開眼睛,就只見面前赫然是一個滿面驚惶的心腹書童。
“阿郎,不好了,裴相國…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