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從代州這一走,從去年年底到現在,就是將近三個月,盡管并未上戰場,但人在后方并不輕松,再加上杜孚鬧出的事情,回到代州之后的他竟是有些心力交瘁。回到都督府的當天,他甚至來不及過問上下事務,稍稍填飽了肚子后就直接躺下了。等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卻發現面前正趴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天光已經大亮。認出是長子杜廣元,他不禁笑著一伸手把人抱到了身上,隨即就聽到了一聲聲軟乎乎的阿爺。
“廣元,是誰帶你來的?你阿娘呢?”
杜士儀抬起頭四處一看,發現不見王容,就對杜廣元問了一聲。讓他沒想到的是,兒子咧嘴笑道:“阿娘說,讓阿爺多睡一會兒,不讓人吵你。可我想阿爺了,就上床陪阿爺一塊睡”
又好氣又好笑的杜士儀把兒子拎到一邊,翻身坐起叫了一聲來人,須臾,外間便有人進來,卻不是任何侍婢,而是王容本人。見其手中托著一個紅木條盤,里頭顯見是早點,嚇了一跳的他趕緊下床趿拉著鞋子迎上前去,接過東西后就埋怨道:“你這都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還凡事親力親為?”
“只是給你送點東西,難道我連這點事情都做不了?”王容笑了笑之后,看了一眼如今已經高高隆起的小腹,繼而就喚了婢女進來服侍杜士儀梳洗,等到人復又退了出去,她看著杜士儀猶如餓死鬼投胎似的,把從粥到小菜到湯餅全都吃了個底朝天,她不禁打趣道,“看你這吃相,莫非是到幽州這些天餓著了?”
“那種忙法,一天吃五頓也累。更何況,上頭壓著一位信安王,一位裴戶部,一位趙大帥,再加上一位位行軍總管要這個要那個,還有下頭那么多做事的人,我夾在當中,你說累不累?”杜士儀見杜廣元趴著桌子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看著自己,他不禁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隨即便伸了個懶腰道,“還是回到自己的地頭來得自在,我的地盤我做主,不用看人臉色。所以說,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比在兩京窩著和人斗心眼”
“可這一任之后,你想不回去都不行。”
王容雖出身商賈,可跟著金仙公主耳濡目染多年,對于朝中升黜也有一定的了解。能夠連續在五品這樣的外任官上兩任,那必定是政績斐然,肯定要調回朝中的。至于回去之后是閑置還是重用,就得比拼各人的才能人脈以及其他各種資源了。見杜士儀聳了聳肩,顯然也認同自己的說法,她便緩步來到杜士儀背后,輕輕從后頭環住了他的脖子。
“杜郎,我知道你是怕高處不勝寒,所以一直在預備后手,可你也不用太擔心了。論資源論人脈論才具論圣眷,你不輸給任何人”
“前三者都還好說,只有最后那一項保不準。”杜士儀用嘴唇碰了碰妻子那依舊柔嫩光滑的手背,輕聲說道,“不用擔心的是你才對。為官十一載,我固然大多數時間都不在朝中,這次從云州到代州更是一連五年,但我也不是沒有一丁點準備的。”
王容輕輕嗯了一聲,緊跟著,她方才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猶豫片刻還是低聲說道:“你之前在幽州,我也沒來得及告訴你。京師來信,源翁去世了。”
對于源乾曜,杜士儀一直都是當成自家長輩那般禮敬的。盡管這位素來有些油滑,凡事明哲保身,但他能夠京兆府試拿下解頭,有源乾曜的默許;他能夠在關試中拿下第一,也是源乾曜不顧張嘉貞的芥蒂幫襯了幾句的關系;而后他在源乾曜的門下省為左拾遺,多有受其照顧的地方,縱使源乾曜也曾把跟從河南尹王怡前往長安處置權梁山謀逆這種棘手案子推給他,但總體來說,源乾曜對他可謂是有知遇之恩,就在兩年多前,源乾曜還交托給了他一些至關重要的人脈。
“是么,源翁竟然去世了。”杜士儀苦笑了一聲,悵惘地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可真正聽到這種消息的時候,仍不免心酸苦痛。”
“因為之前病重,源翁沒有隨駕去洛陽,而是在長安病故的。陛下追贈幽州大都督。”見杜士儀沒有說話,盡管很不想說接下來另外一個不好的消息,但王容還是不得不低聲說道,“還有,你之前剛起行不久,王十五郎家中便來人報喪,說是他的妻子…亡故了。”
杜士儀登時愣住了。王維和玉真公主之間的那段情緣,他知之甚深,也知道王維家中早已定下了妻室,不可能尚主,而玉真公主也無意脫下道裝嫁人。至于兩人最終分開之后,王維究竟迎娶了何人為妻,他自是不甚了了。此時此刻,他緊緊握住了妻子的手,一字一句地問道:“摩詰得知此事之后,是什么反應?”
“我那時候沒瞧見,一時半會說不好,但是…”王容都不知道怎么組織語言,足足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有些艱澀地說道,“但我派去打探回來的人說,王十五郎看上去失魂落魄,整個人幾乎半點反應都沒有。他和李十二郎在眾人之間是關系最疏淡的,但這次還是李十二郎二話不說灌了一壺酒送過去,他大醉之后,李十二郎就讓王家人套上馬車送他回去了,小崔也跟著,料想路上會照應他。”
王維和李白關系冷淡,杜士儀熟知的那段歷史如此,而今這段歷史也是如此。一個狂放,一個內斂,一個豪邁,一個出塵,相同的是一樣才華橫溢,一樣文采風流,故而兩人在代州州學講課也是截然不同,私底下擁李派和擁王派還打過嘴仗,曾經還讓杜士儀哭笑不得。可是,此刻想到王維在從前滿腔抱負初入仕就遭貶,和玉真公主也就此一刀兩斷,如今卻又喪妻,他只覺得百味在心頭,說不清是什么感受。
“去打探的人還說,王十五郎在大醉之后喃喃自語,說的都是…對不起 對不起…是了,想來王維仕途受挫,曇花一現的愛情也因此終結,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約也不會投注多少精力。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直到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方才會回過神來去想念那個從生命中逝去的人,而那個人也會在記憶中越來越刻骨銘心,以至于無法忘懷。
想著想著,他情不自禁地松開了妻子的手,隨即站起轉身,動作輕柔地抱了抱她那已經不再纖細的腰肢,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世上,太多人都是失去方知珍惜,失去方知珍貴,其實卻已經晚了。幸好,我不必像別人那樣后悔。不管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能夠有多少,現在的每一時每一日,我們都要格外珍惜才行。幼娘,我們的孩子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自從相識開始,杜士儀就一直都是主動的那一個,王容見識過他的大膽,他的熱情,他的堅韌…林林總總的情話也聽過不少,但沒有任何一次,如同今天這樣深深打動自己那顆原本就灼熱的心。見他俯首吻了過來,她就再次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幾乎拼盡全力回應著他,直到幾乎透不過氣時,她方才聽見身旁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阿爺,阿娘,我也要親親…”
糟糕,剛剛那些動作絕對是兒童不宜 杜士儀這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忘了身邊還有兒子在。松開了懷抱中的妻子,他見杜廣元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他就一把將孩子抱了起來,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家伙,記住,日后只有對自己最喜歡的女人才能這樣,今天的事,不許再對第四個人說,這是你和阿爺阿娘的秘密”
“嗯嗯”
王容已是面如紅霞,暗想幸好兒子過了年方才五歲,要按照周歲算的話,四歲都還不到,還不太懂事,否則看到這一幕,今后她怎么把嚴母的架子端起來?
提到王維和崔顥離開代州,王容自然也不免要說起正月尚書省進士科省試的結果。這一年知貢舉的是裴敦復,出了名的苛刻人,一科僅僅取中了二十四名進士。而作為代州拔解的劉長卿,到京城時打響了名氣,也不知道誰人舉薦了一把,裴敦復盡管沒有將其放在前列,但竟是在第二十名取中了。同時進士及第的,還有杜士儀認識的一個熟人,那就是鮮于向鮮于仲通。而劉長卿要留在長安等待吏部關試,回來的只有另兩個代州解送卻在省試科場鎩羽的士子。
兩人大約是受挫深重,回來的時候都垂頭喪氣的。盡管縣試州試也是每場淘汰制,可他們全都在雜文試中犯韻被逐,實在是太丟人了 代州年年解送,幾乎年年全軍覆沒,說是陪太子讀書毫不為過。因此,今年竟破天荒有人進士及第,即便是寄籍代州,而不是真正的本地人,也足以成為代州上下熱議的話題。其中,劉長卿的舅舅最是歡欣鼓舞,在家連著擺了三日的流水席以示慶祝。除此之外,今年代州明經科也有兩人及第,都是州學的學生,這也讓代州州學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被杜士儀邀請來的眾位名士自然收獲了不計其數的贊譽。
可按照因為有主持嵩山盧氏草堂經驗,被杜士儀趕鴨子上架硬逼著執掌代州州學的盧望之的話來說,這些名士全都是高談闊論在行,實際經驗缺缺。剛剛離開的王維和崔顥雖然進士及第,但兩人的詩賦都是獨樹一幟的,所謂講課也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至于李白孟浩然王之渙這樣的…對不住,倘若學生們都被他們給忽悠住了,今后恐怕也都會養就閑云野鶴一般的性子 所以,盧望之按照杜士儀的要求,杜士儀的希望,直接祭出了杜士儀當初在嵩山盧氏草堂求學時的最寶——題海戰術三日一試賦,五日一試詩,然后他從限韻立意等各種因素進行全方面剖析,其精辟之處連這一日悄悄去旁聽了一次的杜士儀和張興全都贊不絕口。這一日午后,當主從二人出了代州州學的時候,張興甚至不無敬仰地說道:“若是盧公子能夠一直留在此地,只消三五年,代州文治必定能夠上幾個臺階。”
他那大師兄能夠呆得住?
杜士儀滿臉無奈地搖了搖頭,卻沒回答。他正要上馬時,卻只見一個少年縱馬疾馳而來,到面前利落地勒馬跳下,疾步沖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吳天啟。
“郎主,長安阿爺派人送來了急信。”吳天啟二話不說從懷中取了信呈上,眼看杜士儀就這么立時拆開掃了一眼,繼而面色為之一變,他不禁大為納罕 “使君?”
杜士儀看了身旁滿臉疑惑的張興一眼,隨即哂然一笑道:“意料中事,只不過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我不日便要遷中書舍人。奇駿,你得做個選擇了,是隨我去兩京見識見識,還是我舉薦你給河東節度使兼太原尹宋公,畢竟,如今的你是河東節度掌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