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山上,山寨猶在,然而,王培義最終還是在那場云州大捷后下了山,帶著其他兩個兒子和這四十年來和他風雨同舟的部屬搬入了云州城中。而作為回報,杜士儀在王芳烈之外,將其二子都簡拔入了云中守捉的軍中,許諾來ri為他們謀取前程。
至于那座空下來的山寨,他也沒有由其閑置,而是選取了五十名健卒在山上值守,其中白登山舊人和云州軍各占一半。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大老遠到了云州的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和司馬承禎仿佛都極愛山居歲月,大多數ri子都盤桓在此。
反而玉奴小小年紀,不慣山上寒冷寂寞,再加上知道王容身懷六甲,她便呆在了都督府中陪著。這一ri,她小大人似的牽著王容散步回來,見其在軟榻上坐下,她便仰著頭問道:“師娘,到時候你會生兒子,還是女兒?”
“這是天注定的事,哪里那么容易診出來?”王容啞然失笑,攬了玉奴在懷中后,便輕聲問道,“你想要個小師弟,還是小師妹?”
聽到師娘竟然用這樣親昵的口氣問自己,玉奴登時心花怒放:“我想要弟弟我有阿兄阿姊,還有妹妹,唯獨沒有弟弟師娘,生個小師弟好不好,我一定會當一個最好的阿姊,天天給他講故事,天天陪著他安寢,不會讓他做噩夢的”
這話把王容一下子逗樂了。而從外頭進來的杜士儀聽見這童言稚語,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哎呀呀,是兒子或是女兒都不知道,卻先有個阿姊搶先要擔責了玉奴,你到云州這么久,師傅也一直沒空考較你的琵琶,這會兒難得有功夫,你好好揀你最拿手的,給師傅師娘彈一曲聽聽。”
“好”一聽是要彈琵琶,玉奴登時連連點頭,一骨碌起身便奔去后頭抱了琵琶來。見她所持的還是自己當年送的那一把,相比她長高的身量,已經顯得有些小了,杜士儀心中一動,看向王容時,卻見她也在看著自己,他就知道妻子恐怕也在同樣的念頭。因此,當小丫頭低頭專心致志地調弦時,他就開口說道,“楚漢就算了,那曲子太激烈,你師娘如今正有妊在身,還是選舒緩些的文曲。”
“我知道啦。”
玉奴略一思忖,右手便嫻熟地一撥琴弦。耳聽得那依稀熟悉的曲調,杜士儀忍不住低頭輕輕扳著手指,這才意識到自從到云州上任,他就再沒有摸過琵琶了,倘若一直如此下去,手生自不必說,而且他這個當師長的恐怕再也教不了玉奴琵琶。尤其是當聽到玉奴將那一段c魂江花月夜的演繹得讓人悠然神往時,他更是不由得連連點頭,曲終之際更是撫掌笑道:“好,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音律之道,果也是有天才的”
“師娘,師傅夸我,不是在安慰我吧?”
見玉奴有些不確定地看著自己,王容便笑著說道:“你師傅是心虛呢,他這會兒心里肯定在想,再這么下去,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被你這弟子超過去了 “幼娘,你好歹給我這師長留個面子好不好也別把實話直接說出來”
玉奴見杜士儀嘆氣搖頭,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說真的,頓時高興得歡呼了一聲。然而,放下琵琶復又回到王容身邊坐下時,她卻忍不住道:“師傅,無上真師父和無上道師伯,還有祖師到白登山上住已經好幾天啦,我想去看看他們。師傅如果有功夫,和我一塊去好不好?”
杜士儀本也有些放心不下到了白登山就樂不思蜀的那三位,聞聽此言后便想也不想地點頭道:“之前王夏卿來,他們也沒露面,我之后也沒空登山探望。這幾ri既然空了下來,明ri我就帶你去。”
王容自知身體不好再跋涉登山,故而連忙提醒道:“天氣漸冷,還是請師尊他們都回云州城來。”
次ri一大清早,杜士儀便帶著玉奴和六七十護衛出了云州城。白登山就在云州左近,他本不想如此興師動眾,但如今用眾人的話來說,他身系云州安危,更不用說已經是快要當父親的人了,決計輕忽不得,只能接受了如此前呼后擁的排場。等上了白登山上的山寨,踏入昔ri王培義所居的木屋,他見司馬承禎正在親自烹茶,一旁兩位布衣荊釵的金枝玉葉望之洗盡鉛華,卻別顯綽約風姿,他不禁愣住了。
“宗主和二位觀主還真是好雅興”
“山中無歲月,我是隱居慣了的,反而覺得這里清凈怡人,至于無上真和無上道,她們卻是覺得這山中氣息養人,坐忘之法比往ri在帝京更加管用,故而方才留戀不舍。”司馬承禎笑著抬手請杜士儀坐下,等到一步步繁復的工序后,一一斟了幾小杯茶,他方才說道,“來,嘗一嘗我這松子茶。”
杜士儀低頭品評,果然品嘗出了其中一縷松子的清香,不禁點頭贊嘆。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各自品茗之后,前者便出言問道:“聽說這次朝中派來的欽使是王夏卿,犒賞云州上下之余,可有提到我們?”
“二位觀主也就罷了,陛下想來是體恤你們難得出來,但夏卿本來是要催司馬宗主回京的,所為不是別的,就是為了云州那場雪。”
聞聽此說,司馬承禎先是一愣,隨即就恍然大悟。饒是他一大把年紀,這會兒仍然不禁老沒正經地笑得直打跌:“我明白了,圣人必然以為我有呼風喚雨之能,這才能夠讓雪封云州哈哈哈,要是我真有此通天徹地之能,何需坐忘之法,恐怕早就破空飛去了”
盡管司馬承禎笑的是自己的兄長,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卻不以為忤,反而同時笑開了。金仙公主究竟正經些,笑了不一會兒就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阿兄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若是信以為真,恐怕真的不容我們在外逗留太久。而且王夏卿可不是王摩詰,仕途之心更熱幾分,你是拿什么理由把他搪塞回去的?”
“嗯,我翻出了襄陽中條山那位張果道人的神異故事,想來王夏卿那等高才,回朝之后一定會如實稟告圣人的。”
杜士儀有意加重了如實兩個字的語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哪有聽不明白的,全都對這圍魏救趙之計嘖嘖稱奇。而同為道門中人,司馬承禎對于襄陽中條山的張果老自然不陌生,聞言登時莞爾:“你這還真是找對了人。若論神異,我是拍馬都及不上張果,若陛下有了此人,我就逍遙多了。此人一手法術巔峰造極,就是老道也嘆為觀止,更不要說圣人了。不過,不知道到時候被派去請他的究竟是誰,那張果游戲人間,最愛消遣人了。”
反正不可能是我好歹也是傳言中八仙之中的張果老,應付當今天子綽綽有余了 說笑過后,玉真公主少不得問了云州城上下所得的賞賜,聽到杜士儀竟是領云州宣撫使之銜的時候,她先是好不訝異,隨即便撫掌大笑:“好,好我本來還想你他ri回朝之后謀一個郎官,如今看來,你他ri回京,不如一鼓作氣拿下中書舍人,ri后出將拜相便指ri可待了”
“承觀主吉言,出將我之所愿,入相就敬謝不敏了。”杜士儀第一次明確地說出了自己對于將來的設想,這一次,卻是始終好奇地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的玉奴忍不住開了口。
“師傅為什么不想當宰相,人人都想當呢”
“就是因為人人都想當,師傅才不想當。要當宰相,一般情況下,肯定是有人罷相才能頂上去。而一旦當了宰相,便想當一言九鼎的宰相,這又要把別人拉下來。至于就算真的僥幸登頂,下頭虎視眈眈盯著你出錯,甚至栽贓給你讓你出錯的人就更多了。”
杜士儀自然不止是對玉奴解釋,也是說給在場的其他三人聽:“所以,拜相怎比得上身為封疆大吏,可以少一點掣肘地施政治軍來得舒心愜意?清正廉明如宋開府,想要禁惡錢的初衷是好的,卻仍是難敵錯綜復雜的局勢我自忖,沒有宋開府毫不在乎得罪人的魄力”
“杜君禮果然坦誠。”司馬承禎對于杜士儀這番話卻是持贊成態度。在云州城呆的那幾ri,他悄然走訪,便知道杜士儀短時間內便贏得了民心,取得了政績,相比在兩京和人勾心斗角,成就感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而金仙公主雖然支持杜士儀暫時出京避開風頭,卻沒想到杜士儀竟是更愿意一直在外為官,哪怕ri后官品高了之后,也寧可出將也不愿意為相。想著想著,她便聲音低沉地問道:“那你可想過,即便是區區云州,你也不可能一力主之?你既為宣撫使,恐怕還會有一個副使?”
杜士儀笑瞇瞇地答道:“和一個人斗智斗勇,總比和一堆人斗智斗勇來得簡單些。”
此時此刻,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興慶宮,李隆基的面前,赫然正羅列著政事堂各位宰相舉薦上來的幾個人選。他思忖良久,最終在其中一個人名上用朱筆重重劃了一道。包括他在內,朝中上下都沒想到云州竟然能在短短時間內就穩固了,因而賞功之余,少不得也有人存著摘桃子的心思。不過,杜士儀既然有這樣的能耐,他并不吝于給予宣撫使之位。而且,他ri蔚州和朔州倘若能和云州就此連成一片,一時共榮,便是最理想不過了。
想到這里,他似笑非笑地說道:“年紀輕輕獨掌大權,自也容易招人忌諱,添個老成的人難免嘮叨,就添這一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