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飛舞的雪花已然變得稀稀落落,曾經獰惡的敵人卻已經不復威勢。望著那高高的黑旗轟然倒塌,望著那身披黑色大氅的主將被那白袍小將高高挑落,最終重重落于塵埃,望著那打著云州旗號的兵馬從背后直插敵陣,將僅剩的敵軍分割成小塊小塊蠶食殆盡,杜士儀忍不住握緊拳頭揮了揮。
“大局已定”
正是大局已定。
王忠嗣親自操練出來的云州軍馬盡管還算不上什么百戰精兵,可是,在昨日傍晚風雪之中的一場伏擊,他們利用埋伏和天氣,直接將突厥三部聯軍給殺了個措手不及,今日悄然回師之際,挾著那大勝的勢頭,對上郁羅于這一支受挫深重的兵馬,本來就是勝面更大。更不要說南霽云的這一支伏兵驟然突襲攪亂了敵軍陣腳,他們何止是如虎添翼,最終四面掃蕩戰場的時候,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而這種讓將士們宣泄戰勝喜悅的時候,王忠嗣自然不會宣揚什么窮寇莫追。他直接將兵馬一分為二,交給了昨日率領左右翼建下大功的羅盈和侯希逸,自己則是只帶了幾名親隨進入了云州城。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去見杜士儀,而是悄悄登上了南墻,當看到猶如血肉牢籠的城頭景象,以及那些陰損的布置時,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時竟是有些牙疼。
即便司馬承禎說了可能天降大雪,可能夠針對天氣做出這些部署,最終還使其一一奏效的杜士儀,還真是善于隨機應變而且,這一手實在是太狠毒了 “郎君,郎君?”
聽到左右親隨的呼喚,王忠嗣才意識到自己出神了。他幾乎立時收起了胡思亂想的心緒,沉聲說道:“回都督府稟報這一戰的戰況吧”
王忠嗣留下別人掃蕩戰場,自己先行回城的消息,早在發現戰局已定的第一時間就回到都督府收拾殘局的杜士儀暫時還不知道。王翰崔顥郭荃王芳烈王泠然等人,都是近乎一晚上不眠不休地全城安撫,抽取青壯預備不時之需的同時,也要做好打幾天硬仗的準備。可現如今驟然得知戰事結束了,盡管一晚上的功夫大多數都做了無用功,可頂著熊貓眼匆匆回來的他們全都是興高采烈。尤其性情歡脫的崔顥更是哈哈大笑道:“這樣的勝仗,于脆就下令全城大酯三天,喝個痛快”
“你就知道喝”王翰笑罵了一句,但臉上也大為意動。他和杜士儀是生死之交,當下就涎著臉說道,“不過,小崔這提議真是好主意,全城百姓提心吊膽了這么久,不能大酯三天,一天也好啊”
“你們兩個啊,一丘之貉”郭荃年紀最大,資歷最老,指著王翰和崔顥兩個人,一時盡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惱火,“這滿城數千口,需要多少酒,多少肉?這一天一夜的守城,死傷多少,撫恤多少,要用多少開銷,你們就不能替杜長史省儉一點兒?”
然而,郭荃的這番捂緊錢袋子的論調,卻連王泠然都大不以為然:“慶功宴當然是一定要開的,而且這次全城大半青壯都忙活了許久,就是每家犒賞酒肉也是應該的放心,虧不了,這回王將軍先打了一場勝仗,緊跟著城下又打了一場勝仗,繳獲的戰利品甚至都足夠獻俘長安了,雖說不能像上次剿滅馬賊似的,全都扣下來完善城防,但想來圣人也一定會體恤咱們云州城這次一番苦戰,不會在乎這點戰利品良駒倒在其次,要知道咱們這回的俘虜少說也有幾百吧?”
王泠然當初也是赫赫有名進士及第的名士,可跟著固安公主在云州呆了這好幾年,如今又成了云州都督府的正式官員,竟也沾染了幾分商人的論調。此刻這市儈似的算計這些,頓時讓一旁的王芳烈瞠目結舌。他是真正的從處士一步登天,情知從王翰崔顥王泠然郭荃這些同僚們,每一個都是這年頭最最金貴的進士及第,名揚兩京的名士,可越是相處,那種高山仰止的感覺越是崩塌,眼下他簡直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了。
而偏偏作為云州長史判都督事這一主官的杜士儀,竟還從善如流地連連點頭道:“沒錯,這樣的大捷,云州城上下男女老少盡皆有功,是該好好開一場全城的慶功宴。誰說沒有錢,這次的戰利品用來撫恤慶功,完善城防綽綽有余圣人面前我會請王將軍一并代奏”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了王忠嗣的聲音:“什么事要我一并代奏?”
顯然,王忠嗣只聽到了最后半截話。而他進門之際,杜士儀已經站起身來迎了上去。見其風塵仆仆滿身血污,他絲毫沒覺得腌膜,直接伸手抱住了他的臂膀,繼而大笑道:“咱們云州大捷的功臣回來了王將軍,留下你權掌云州軍馬,是我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沒有之一”
王忠嗣本還想肅容解說一下此番進展,見杜士儀竟是表現得這般親近和欣悅,而其他人也圍上來熱情地恭維慶祝,從小在深宮長大,習慣了人與人之間務必保持一段距離的他只覺得心頭又是感動,又是溫暖。
直到杜士儀很強勢地把其他人都趕回了座位,執意拉了他前去同坐,他謙遜再三,不得不隨其在主位坐下了。等到聽眾人七嘴八舌說完剛剛商量的慶功宴之事,聽得昨日一下午的守城之戰,昨日一晚上的加筑城墻,在城頭上搗鼓那些名堂,他在驚嘆之后,便爽朗地笑了。
“云州以孤城數千之眾,力拒兩撥軍馬來襲,軍民上下齊心協力,這戰利品誰也不好意思下手分潤太原尹李量李公又不是那等貪圖別人功勞的,其他人誰想染指,也得過了我這一關就拿出來厚賞撫恤,大大慶功,這本就是云州上下軍民應得的”
“好一句應得的,就沖這一句,王將軍,我就得好好敬你一杯”崔顥使勁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大家都記著,慶功宴上,好好灌他這個大功臣”
“忘不了,不灌得他酩酊大醉,我就枉稱并州酒豪”王翰不懷好意地盯著王忠嗣,齜牙一笑。
鬧過之后,眾人少不得重新開始梳理戰果。盡管王忠嗣在云州境內伏擊來犯的突厥三部聯軍近三千人大獲全勝,云州又在郁羅于所部的攻勢之下安然無恙,然而,盤點這場戰事,誰都覺得僥幸之處頗多,每一個環節若是出了問題,都極有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后怕之余,郭荃便苦笑道:“要說咱們的運氣還真是頂尖的,否則,單單兩位貴主身在云州,倘若出了半點閃失,咱們這些人就齊齊以死謝罪吧”
“都過去了,郭參軍你就別給咱們潑涼水了。”王芳烈是最晚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云州的人,這會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話說回來,即便有司馬宗主提早推斷出了這場大雪,倘若白登山中沒有存下足夠的御寒毛皮,倘若杜長史的從人沒有追上王將軍,這次戰局恐怕就要改寫了。”
“最大的變數,還是這一場雪。”王泠然同樣心有余悸地按著胸口,隨即心悅誠服地說道,“司馬宗主真乃活神仙也”
“沒錯沒錯,真是神乎其神的手段”
“一定要在云州城內為司馬宗主造一座道觀,塑其金身參拜才是。”
然而,此時此刻已經要被人當成活神仙頂禮膜拜的上清宗主司馬承禎,卻是噴嚏不斷。盡管他身體康健,可是連日趕路,晚上熬夜觀云,再加上天氣驟寒,竟是不幸感染了風寒,他無奈地自己給自己開了方子之后,見便宜弟子玉真公主帶著徒孫玉奴一本正經要侍疾,他登時哭笑不得。
“別忙活了,兩劑藥喝下去發汗便好還好這次沒有馬失前蹄,否則不但辜負杜十九郎的信任,還要連累你們”
“師尊哪里話,若不是師尊道法通天,阿兄也不會允我拜入門下。”戰云驅散,云州大捷,陰差陽錯趕上這一場大變的玉真公主自然高興得無以復加。養尊處優的她破天荒露出了小兒女的嬌態,竟是微嗔道,“不過,師尊這觀云之術不許藏私,需得全數教授給我才行到時候我傳了玉奴,玉奴再傳了弟子,如此一代一代,師尊絕學也就不至于失傳了”
撲哧——
這次連金仙公主都不禁笑開了。就在這時候,外間先是輕輕的叩門聲,緊跟著,卻是固安公主和王容聯袂而來。兩人均是幾乎一夜未眠,這會兒眼睛固然熬紅了,但都是精神奕奕,王容更是疾步來到金仙公主面前盈盈下拜道:“師尊受驚了”
“受什么驚,虜寇須又不曾攻入城中來”金仙公主搖了搖頭,有些心疼地看著心愛的弟子說道,“你也不要太過奔忙,須知你如今嫁了人,當好賢內助固然要緊,可也要著緊子嗣才行。他杜十九郎若是要把你當成下屬使喚,我可不樂意”
“師尊”王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卻見司馬承禎向自己招手,她見其臥床,連忙快步上前。可正要關切地問病情是否要緊時,她卻不防司馬承禎突然出手扣住了自己的右手腕,頓時錯愕難當。
司馬承禎一手捋著胡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嗯,無上道說的很是,且讓我先給你看看脈,瞧瞧是否需要好好調理,盡快給杜十九郎添個子嗣”
話音剛落,他臉上的表情便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