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室一職由東漢開始,一直延續了數百年,一直到唐初,都督府仍然有記室參軍一職,隨后在武德年間廢除。即便如此,那些地方官上任之后,在身邊掌管文書的幕僚,往往仍然會冠以記室之名,甚至有的官員用聰慧識字的婢女掌管機要文書,上下人等則尊稱一聲內記室。而像杜士儀這樣,精心培養的首徒當成記室來使喚的,不能說后無來者,可前頭還真沒幾個古人。
一來師徒名分乃是君臣父子之外的又一大倫,有學問有才能者不會輕易收弟子,而門第高的也不會輕易拜師,更不消說在求學之外,為師長掌管機要文書了。如陳寶兒這等出身鄉野,別說上溯三五代,就是十幾代之內都找不到一個做官的祖先,這種比寒素更寒微的出身,等閑難以覓得良師。所以,別說杜士儀在讓他掌管文書之外,近來還差遣得他滿云州城跑,整日里幾乎沒喘口氣的功夫,可他一點都不以為苦。
此時此刻,進了寢堂的他恭敬地向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馬承禎行過禮后,正要開口說些什么,突然就只聽得耳畔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師兄怎么瘦了這么多?”玉奴只有陳寶兒這一個師兄,對他素來親近,脫口問了一聲后,見陳寶兒有些尷尬,她不禁低聲嘀咕道,“之前還聽無上真師尊說,云州糧價騰貴,難道是師兄也不能吃飽肚子?”
“太真”玉真公主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只能喝住了小丫頭的胡思亂想,這才和顏悅色地向陳寶兒問道,“可是初到云州,你家杜師日理萬機,連帶你也忙得不可開交?”
“恩師是日理萬機,我只是瞎忙活。”陳寶兒趕緊謙遜了一句,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從赤畢那兒乍聞這幾位蒞臨云州時,他確實又是驚愕又是擔心,此刻知道守在外頭的是玉真公主的貼身侍婢霍清,以及司馬承禎的從者司馬黑云,不虞外人聽見,他便實話實說道,“恩師去看王將軍的操練了,固安貴主則是和師娘一塊去利人市了,至于各位參軍,連日以來也忙得不可開交,故而各位蒞臨也沒能好好迎接款待。實在是因為…云州城近日之內很可能會又有一場戰事”
這個答案盡管在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馬承禎的猜測范圍之內,但入城之后眼見得四處大興土木,百姓神采飛揚的樣子,再加上他們都是對時勢頗為了然的人,總覺得不太可能。此時此刻,玉真公主的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脫口而出問道:“莫非杜十九郎又要行險?”
“這我就不知道了。”陳寶兒老老實實搖了搖頭,“這次不是杜師定計,他把應戰的事全數交給了王將軍。”
王將軍?王忠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交換了一個眼色,想起從前曾經在禁宮之內也見過的那個少年,兩人都有些納悶。杜士儀就那么信得過王忠嗣?
幾位貴客蒞臨的消息,赤畢并沒有貿貿然去知會杜士儀,因而,后者直到回了都督府后,方才聞訊愕然直奔寢堂。一進屋子,他就看到王容正笑吟吟地攬著玉奴,固安公主則是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同榻而坐,至于司馬承禎,則是拉著陳寶兒在一邊不知道說些什么。
倏忽之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玉真公主竟是第一個嗔怒道:“杜十九,實話告訴我們,真的要打仗么?”
“雖然我歡迎二位觀主和司馬宗主隨時到云州賞玩,但這次,各位這不速之客還真是來得不是時候。”
杜士儀見固安公主和王容也用關切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王忠嗣已經趁夜帶著兵馬出發了,他帶走的是千余人的云州軍馬精銳,因為此前探馬得報,突厥郁射部、藝失部、卑決部三部,已經集結起來兵向云州了。王忠嗣定下的是設伏圍殺,侯希逸和羅盈都跟隨而去,白登山中王家人也會派出精銳子弟兵,約摸會有一千二百人。如今云州城中所剩的,除卻百姓大約四千人,便是阿姊所有的近半護衛四百人,以及府衛百人。”
“突厥人前次還上表卑辭求娶我大唐公主,現如今竟然會這么大膽子?”金仙公主終于意識到此刻的云州城內防衛空虛,一時不禁又驚又怒,“他們是真的以為大唐在河隴抽不出手,不會對他們如何?”
“目下看來,也有可能只是三部首領受人挑唆,利欲熏心。”杜士儀不等玉真公主發問,就接下來回答了她沒有問出口的另一個疑惑,“和云州相鄰的朔州是有大同軍,蔚州是有橫野軍,但當初我和張丞相分別去安撫同羅部和拔曳固部的時候,就知道這些鐵勒人中有不少都想著去投突厥,與其調動這些軍馬,讓鐵勒人生出不必要的心思來,還不如設法自行解決。畢竟,在此之前只是有這么一個跡象,我稟報上去也為時過早。萬一被人斥之為危言聳聽,那卻大沒意思。”
“君禮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司馬承禎活了大半輩子,是在場第一個擺脫了驚愕情緒的人。他若有所思地捋著幾縷長須,突然開口問道,“城外設伏,御敵于國門之外,這確實是一條好計。可我進城時看過云州城的城墻,北面和東面西面已然頗具高度,唯有南面似乎還不曾修整完成。”
“確實如此。”杜士儀坦然點頭承認,“這是因為之前陛下曾有吩咐,先內而外,否則一旦大修城墻,未免會讓突厥人生出異動。所以,御使民夫修建城墻的同時,城內各處亦是百廢待興,因南面是向著朔州,故而城墻的修建放在最后。原本我是打算在入冬之前修葺完成,卻沒有想到這次襲擾會來得這么快。”
“我一介世外之人,不懂這些軍務政略,但我想說,你既然覺得那突厥三部受人挑唆,那么,倘若他們只是明面上的軍馬,而另外還有一支軍馬兵鋒直指云州則如何?”司馬承禎見在座眾人一時盡皆為之色變,他就一攤手笑道,“我也只是隨便說說,想來云州盡管復置不過大半年,但城墻城門好歹修葺過了,突厥善于野戰,攻城應該總不會那么快。”
這話除了懵懵懂懂的玉奴,就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這樣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都不相信。倘若夷狄不懂得如何攻城,那吐蕃如何攻破瓜州,之前骨咄祿勢大的時候,怎么會攪得河東河北不寧,一連破城眾多,那么多刺史甚至都督為之死難?就連契丹,也曾經挾大勝之勢拔下營州,把大唐的安東都護府當成了自家后花園。
杜士儀在同意王忠嗣的設伏提議的時候,并沒有忽略過其中風險。但是,他在云州重建的事情上花費了巨大精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鄰州的兵馬援助,便只能選擇行險一搏。此時此刻琢磨著司馬承禎的話,他突然沉聲問道:“牛皮關那邊,這些天可有消息?”
“沒有。”每天負責整理各種文書的陳寶兒很確定地搖了搖頭,“每日行文通報都是老三樣,并無特異之處。”
牛皮關還在白登山以東。在成功收服了白登山上的數百人之后,杜士儀便在云州東面的青坡道這條古道上重設牛皮關,從云州少之又少的兵力中擠出了百人戍守在那兒,每日通報是否有軍情。然而,因為西面是蔚州,牛皮關一直都平安無事,戍守的將士們也頗為輕松,他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這一頭。
“如若牛皮關有失,那么…來犯的人極有可能便來自于奚族”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曾經兩度作為饒樂郡王妃的固安公主登時緊緊蹙起了眉頭。相較于大唐,奚人不是弱了一星半點,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野心。否則,當初李大酯李魯蘇兄弟何至于和幽州軍大戰連場,一時輕敵的幽州都督孫儉期甚至于脆失陷敵陣。她仔仔細細回憶了一番奚族各部在饒樂都督府中的位置,最終沉下了臉:“阿會氏大多群居于奚王牙帳周邊,而向來與阿會氏親近的處和部則是和吉哈默所在的部落一樣,距離云州近一些。自從阿弟你任云州長史,奚族商團不斷,甚至連零星的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曾經出現過,但處和部確實不曾出現過。倘若真的奚人也要來插一腳,那么,處和部可能性最大。”
“杜師,就要入夜了,四面城門已經關閉。”
聽到陳寶兒如此說,杜士儀盯著宵禁鐘和閉門鼓,最終輕輕吸了一口氣:“城中留一百府衛巡查,其余上四面城墻巡查。寶兒,你去見各坊里正,立時給我每坊召集四十青壯緊急預備。”
盡管未必是今夜,但有備無患他既然已經決定即日起關閉城門,那就不虞城內混入探子遞出消息去 然而,他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又傳來了司馬承禎的聲音:“君禮,雖說初至云州便逢戰云密布,但我這老道清修打坐了一輩子,這會兒也想跟著去看看這座北魏都城,容我登城墻一觀如何?”
杜士儀聞言一愣,正要勸這位上清宗主打消這樣的危險念頭,下一刻,他就發現司馬承禎的臉上沒有半點戲謔,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鄭重,思來想去,他最終點了點頭道:“好,只不過夜黑風高,還請宗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