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住在商社,但吉哈默對于云州城內發生的種種變故自然不會錯過。杜士儀之前那自信滿滿的樣子,讓他心里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可是眼看糧商們抱團和官府的放糧抗爭,他的心情自是矛盾——又希望這些人真的能夠壓過官府,這樣他帶來的牛羊就能換個好價錢;又希望杜士儀能夠展示一下手腕,這樣云州城不至于ri后主政官員驟然調換,讓他打起交道來倍加難為。
然而,當真正得知一直高昂的糧價被一下子打壓下去近一半時,他仍然大為震驚。此中過程,他一個異族人難以打聽到太深入的內情,但這并不妨礙他立時打消了原本那不切實際的念頭,立時差人去都督府送了拜帖。當他再次踏入這座只是初具雛形的官府,在書齋中拜見了杜士儀之后,態度自然和從前發生了微妙的不同。他不但更加恭敬,而且還隱隱透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殷勤。
“ri后生意上頭的事情,俟斤就不用再來找我了。”
杜士儀見自己只是一句話,吉哈默就為之神情大變,他知道對方會錯了自己的意思,卻只是伸手示意其先坐下說話。等到這位度稽部俟斤極其不安地坐了下來,他方才和顏悅se地說道:“云州城內的集市已經差不多完工了,其中有一百多鋪位,盡管和長安東西兩市,洛陽南市的規模不可相提并論,但無論是唐人,還是奚人的大小商戶,都可入內交易,只需每月按照官府規定的數額,繳納管理費給市易司的市令即可。只消公平交易,不強買強賣,其余事情,都督府不插手。”
聽到不插手三個字,吉哈默心里大為郁悶。他終究還沒有城府深沉到中原人那種什么話都能憋在心里的地步,忍不住出口問道:“那之前糧價的事,杜長史不是翻手為云覆手雨,讓那些糧商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俟斤的成語用得還真是精準。”
杜士儀不動聲se地笑答了一句,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說的是通常情況,但若是緊急情況,自然還是有例外的。都督府在大多數情況下自然是置身事外,但保留調控的權力。至于你所說的糧價,此前哄抬糧價的糧商們深知對不起云州城內的百姓,已經決定重建四處里坊,為居人提供房宅來彌補過失。而本長史自然也汲取之前的教訓丨決定以都督府招標的方式,對進入云州集市的商人進行遴選,以免再有這樣的奸商操控物價,妨害百姓。”
“招標?”
見吉哈默對于這個新鮮的名詞顯然陌生得很,杜士儀便笑道:“這一兩ri都督府就會出臺細則,屆時自然會送一份到商社去,俟斤還請靜候佳音。”
由于陳寶兒的那番話,除了吐血后一時病弱沒法管事的梁小山之外,其他糧商碰頭了兩次,又試探了都督府的態度,終于拿出了誠意,用給云州城重建添磚加瓦的態度彌補過失,果然等到了官府收購糧食的好消息。盡管都督府收購的一律是新糧,之前汰換的陳糧一粒都不要,二十文一斗的價錢也讓他們頗有些虧損,可即便如此,仍然讓他們如釋重負感恩戴德。于是,當都督府用雕版印刷的云州集市準入制度這一篇文章到了他們手中時,人人都仔細研讀了起來。
要說這種商戶保證金外加每年管理費的模式,對于后市來說興許不甚新鮮,但對于如今來說,卻可謂是奇聞。即便尋常小民百姓,對于這些貼在都督府門前布告欄上,以至于云州城內各處大道的榜文,也都頗感興趣。帶著人四處巡查解釋政策的陳寶兒,更是被好奇的人們問到嗓音嘶啞。其中,管理費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保證金則是在商戶入市繳納,退市返還,犯罪或是出現其他問題時進行賠付,這一條條新鮮得無以復加的政令更是成為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而當杜士儀召見王芳烈,這位昔ri白登山少主,如今的署理云州法曹參軍在聽到最新的任命時,整個人竟是有幾分呆滯:“云州緝私署?”
“云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想來再沒有比你們更加熟悉的了。所以,若是有不法游商,抑或是有無知的異族商隊不進云州城,而妄想在境外私相交易,那么,便在你管轄之列。”杜士儀很耐心地對王芳烈解說這件事的重要性,尤其加重了語氣道,“尤其是有幾樣東西,最是要提防,那就是茶。至于絹帛錦緞以及其他貴重的金銀等物,反而處罰可以從輕。鐵器也是如此,奚族和契丹都擅長冶鐵,除非兵器,不必太嚴禁。不ri之內,我就會讓崔參軍給你詳細的明文。此事關乎朝廷大計,你職責深重,決不可輕忽”
王芳烈深知自己和父親以及白登山的老老少少在杜士儀新打造的這個體系中,本應該屬于外系,可聽到杜士儀這番話,他只覺得心頭一熱,忍不住直接把疑惑吐了出來:“這等大事,杜長史委之于我,我只怕無法勝任…”
“不,只有你能勝任”杜士儀緩緩起身,走到王芳烈身前,這才沉聲說道,“我允你從白登山中調取百名青壯編入緝私署,按照此前云州駐軍標準發放軍餉,并按照此前所定免除家人賦役。如若有緝私立功者,我可奏請朝廷授以勛官。”
盡管之前因為父親同意歸附,又在剿滅馬賊一役中立下功勛,但杜士儀有王忠嗣這樣的天子假子領兵,那位之前只是三兩下就輕松挾持了他的羅盈也帶了一支奇兵,王芳烈本來并沒有指望自己還能保留之前那些人馬。因而,當杜士儀許以他獨當一面,又讓他能夠提攜白登山的子弟,他心中僅存的最后一絲芥蒂終于完全消解。他幾乎想都不想地單膝跪倒在地,深深低下了頭。
朝廷的封贈雖然來了,但沒有杜士儀,就沒有祖父的追贈;自己和白登山上下也一樣,永生永世就只能當一個化外山民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知恩圖報 “杜長史對我白登山上下的恩德,某沒齒難忘,今生今世將銘記于心,定當不負重托,為杜長史效死”
“起來吧”
杜士儀雙手攙扶了王芳烈起來,這才含笑說道:“令尊年歲大了,若是不慣白登山苦寒,將來盡可搬回云州來住,其余人亦然。”
“是,某定然轉告家父”
目送王芳烈離開時,杜士儀很清楚,這個起先還一直對自己存有某些敵意的粗豪漢子,如今算是徹徹底底歸心了。相比任人唯親,本就在白登山居住了多年王芳烈以及白登山子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只不過,因為此前那糧價騰貴的風波,這個月以來,遷居云州的民戶比之前少多了。然而,將近四千余口的成果,依舊還是頗為可觀。但除卻分田之外,屯田這種最好的自給自足方式,卻不能有所偏廢。
可是他缺人,極其缺人 云州新落成的集市,杜士儀最終命名為利人市。盡管和隋時的長安西市同名,但這個名字卻通俗易懂,至少無論商人還是百姓,全都異常高興。無論是之前蜂擁而至云州尋找商機的商人們,還是在住進商社之后就深居簡出很少出現的那支奚族商團,進駐了利人市開始與商人交易的時候,立刻迸發出了最大的熱情。除了茶葉、絹帛、金銀等奢侈品之外,奚族所控制的饒樂都督府所出產的牛羊馬匹,以及各se毛皮藥材等等,全都是商人們趨之若鶩的東西。
而杜士儀卻在這交易繁忙之際,再次召見了吉哈默。而這一次,他提出了一個對吉哈默極其有誘惑力的方案。
販賣馬匹以及奴隸 馬匹對于奚族和契丹來說,自然是必需品,但一直自忖遠比突厥的馬種更優越。所以之前聽說突厥竟是在西受降城和大唐進行交易,數量甚至高達所謂的十萬匹,奚族上下自然是大為震動。所以,杜士儀一說五十斤茶易一匹良馬,吉哈默登時露出了心動的表情。
比起之前一匹馬換四十斤茶,這似乎要優厚一些。可所謂的良馬卻讓他大為躊躇。
“杜長史所言乃是良馬。一匹良馬千金難求,你這五十斤茶未免給得實在是少了些。”
“難道俟斤沒有發覺,自從奚族上下飲茶之后,此前困病一舉減少了很多?”見吉哈默果然為之啞然,杜士儀便含笑說道,“我朝王大將軍此前管理牧監以來,朝廷的馬廄中足有幾十萬匹良駒,并不缺馬。這茶馬交換,與其說是為了馬,還不如說是為了安邊。想必倘若契丹得知此事,一定會很感興趣。但近水樓臺先得月,云州距離饒樂都督府不過咫尺之地,而契丹的可突于卻在此前蓄意挑釁,竟然妄圖以馬賊嫁禍于奚族,所以我才只對奚族開放此善政。”
“是,我自然明白杜長史厚情。”吉哈默想了又想,最終輕輕點了點頭,復又問道,“那杜長史要所謂的奴隸又是何用?”
“你放心,我既不要那些能歌善舞,也不好擅長放牧牛馬,驍勇善戰的奴隸,那些一直做粗重工作,可有可無的奴隸,想來對俟斤來說,并不算少吧?尤其是祖上是唐人,或是父母一方有是唐人的,我愿意用一個人十斤茶的代價來換取。如果是老弱婦孺,每個人兩斤茶。”
不是白要,吉哈默就放下了心來。而且,讓他更加心中一動的是,杜士儀又加了一句話。
“當然,如若不是唐人,只要是身強力壯能于農活的,我也愿意要。尤其是那些對俟斤來說,留之無用殺之可惜的,盡管可以送到云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