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當初為默啜所破,死傷軍民無數,而城中房屋也大多被破壞殆盡,都督府也不例外。所以,所謂的牢房,實則是在公主府中建造的地牢,自從建成之后,這么多年來就幾乎沒關過人。固安公主生性豪爽,不喜歡軟刀子磨人,她賞罰分明,對麾下護衛一面是厚賞厚賜,一面是杖刑鞭刑這兩項軍法,至于作奸犯科之輩,云州城有的是需要苦力的地方,故而地牢一直都是空的。
這次所有被擒的馬賊,除卻那些被殺的,重傷難救者也在事后補刀,八十個腦袋全數懸首城門以示軍威,其余二十多個活口全都押在這里。地牢里并沒有單間,整整二十多號人被一股腦兒關在一塊,手上腳上全都用刑具牢牢鎖住 作為首領的那髭須大漢盡管受傷最重,但拴著他的鐵鏈是建造地牢時便深深嵌在土墻中的,牢固得根本拽也拽不動。最初見有人來給他們診治裹傷,馬賊們還以為會接受審問,可接下來一日三頓都是粟米餅子外加涼水,頂多是摻雜一頓菜餅子,就沒變過任何花樣,而送飯的撂下東西也從來不多問一句話。整整十幾天下來,眼看同伴中有人重傷瀕死也沒人理會,最后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成了身邊的一具尸體,屎尿也無人清理,就算鐵打的漢子也終于生出了恐慌和絕望。
這是打算活活把他們關到死嗎?
因此,當牢房外頭終于傳來了響動,以及天籟一般的說話聲,終于有人發瘋似的撲向了那碩大的木柵欄,高聲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髭須大漢冷冷看著這個手下聲音嘶啞地叫破了喉嚨,然而,當一個身穿緋色官袍的年輕人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終于也忍不住為之動容。日日夜夜不見陽光,再加上傷口只是粗粗地處理過,他也有些熬不住了。可還沒等他想好該如何應對今日這變局,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聲凌厲的風聲,剛剛還雙手扶著柵欄拼命求饒的那個手下,竟是慘叫一聲在地上打起了滾,卻原來一條牛皮鞭子狠狠地擊中了他外露的手指。
“杜長史問話,誰若敢虛言,殺無赦”
隨著這一句恐嚇,一臉兇相的赤畢這才手持鞭子退回了杜士儀身后,那樣子像極了一個兇神惡煞的獄卒。這時候,杜士儀掃了一眼牢房中那些萎靡不振的俘虜,強忍住地牢里那股讓人反胃的惡臭,暗想要不是王忠嗣現身,他早就把人押到太原讓太原府那邊上下屬官去勞神了。停頓片刻,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說吧,是誰主使的你們伏擊固安公主,繼而更襲擾云州?”
“我們只是馬賊,哪里有錢有糧就去哪里”髭須大漢搶在所有人之前,用生硬的漢語回答了一句。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外間那緋色官袍的年輕人卻哧笑了一聲,用嫻熟的奚語問道:“聽說奚族度稽部首領,年前又迎娶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妻子?
此話一出,牢房中登時鴉雀無聲。髭須大漢沒想到外頭那大唐官員竟然精熟奚語,愣了一愣之后便咬咬牙用奚語答道:“沒錯,那本來是大王看中的女人,可誰知道他卻搶了先,大王為此大為惱怒。”
“哦,是嗎?”杜士儀突然又改用了突厥語,似笑非笑地冷哼道,“度稽部首領是迎娶了一位新的妻子,但并不是什么年輕貌美,而是他一個亡故部下的妻子,悍勇堪比男人。這樣的女子,李魯蘇那種軟蛋會敢娶?想要糊弄我,你們還不夠格”
見剛剛說話的髭須大漢緊緊閉嘴不再說話,杜士儀方才淡淡地繼續用突厥語說道:“就這樣被關上半個多月,滋味應該不那么好受吧?而且,這股腐臭,似乎是你們中間有人死了。這才半個月,等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想來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任由同伴在自己身邊化為一堆白骨,日日夜夜和這些尸骨一同腐朽,若是你們愿意,我自然也不會勉強,這地牢便當做是你們的埋骨地好了走吧,日后每日只送一頓飯,一壺水,我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杜士儀這一轉身離去,牢房中的俘虜們登時勃然色變。盡管沒有嚴刑拷打,沒有持刀相逼,可相形之下,杜士儀所描述的情景更讓他們不寒而栗。隨著第一個人大聲用突厥語嚷嚷,指使他們的是契丹可突于,第二個第三個人也都耐不住了,一時間,此起彼伏都是亂七八糟的陳情聲。而杜士儀的腳步卻絲毫沒有停下,直到出了地牢,再次呼吸到了新鮮空氣,他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今天不用再去管他們,明日把人一個個提出來審問。再經過這一天一夜,想來再頑固的家伙,也會化成一灘泥了”
赤畢心悅誠服地笑道:“郎主真是好計策,我還以為少不得要動用烙鐵皮鞭之類的東西。”
“用刑之道,攻心為上,而且,我本來就并非急著要他們的供述,只是為了知己知彼而已。”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繼續往前走,腦海中卻突然想起了那篇拜倫的《希隆的囚徒》。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日久天長暗無天日的囚禁,越是暴躁驍勇的囚徒,就越是難以忍受。他轉瞬之間就把這篇記憶中的文章和那惡臭污穢陰暗的地牢給拋在了腦后,出了公主府后就去視察準備辟作集市的永興坊。
自從復置云州的消息傳出之后,得知這里會被劃撥為互市之地,不少商人聞風而動,如今聚集在云州的商隊就有十幾支,各家商行的代表足足二三十人。然而,今天他卻沒打算和這些商人商議關于市場秩序之類的問題,而是直接在永興坊中轉了一圈,隨即和今日同來的王翰低聲商量了幾句,繼而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面對這幅情景,那些等了好幾天方才見著他人的商人們固然大為意外,可要上前去攔住人的時候,卻被如同門神一般的王翰給堵住了。
“各位,杜長史連日辛勞,剛剛已經定下了這云州北市所在,剩下的事情,你們就不要去煩勞他了。”王翰得了杜士儀從固安公主那里要來的十個識文斷字的幫手,此刻心情大好,連說話的口氣也是從容不迫,“這北市的事情,不用你們操心,即日起,都督府會立時開始招募從各地遷居來的青壯,一面動工修建城墻,一面開始修建坊市。和此事相比,更重要的是保障從朔州到云州這一條官路商通的暢通,各位以為然否?”
聽到王翰這么說,本來還心急于去追杜士儀的商人們頓時收起了心不在焉。云州剛剛復置,從朔州到云州的官道固然因為之前固安公主徙居此地,一年年陸陸續續修過,但要說保證這條道路的安全卻遠遠談不上,沒看到之前固安公主堂堂宗室貴女,還差點遭人劫殺嗎?
于是,當即有人開口問道:“如何確保這條官路商途的暢通?”
“很簡單,先建官驛,然后在官驛旁邊興建用于供來往商人以及行人的客舍和旅舍。”說到這里,王翰又伸出了第二個手指頭,“驛站中雖然會建驛卒守衛,但一時半會,人手是肯定不夠的。所以,倚靠官府,以及商隊自己的護衛之外,云州還會另行設立專司護衛人員以及貨物的鏢局,至于云州以外,則先在朔州城內試點。商隊到達朔州之后,可以根據貨物多寡拿出數額不同的錢來,聘請多寡隨意的鏢師,隨行護衛到云州。云州都督府會對這些鏢局進行逐一審核,以避免有人渾水摸魚…”
王翰在商人們面前滔滔不絕的時候,杜士儀已經悄然帶著陳寶兒來到了糧庫。確定這些供應兵卒的存糧大概就只夠半個月支用,甚至還不包括百姓所需,他便立時回轉了公主府。當在固安公主的寢堂,見到一身男裝的妻子時,他不禁挑了挑眉,而陳寶兒訥訥叫了聲師娘,就立刻垂手而立不吭聲了。
“存糧不夠的事情,阿姊已經告訴我了。我從朔州出發之際,已經安排好了糧商從朔州出發,第一批能送到的糧食,約摸有一千石。但朔州到云州還有兩三百里,單靠朔州是萬萬不可能的。如今是春耕,此事萬不能耽擱,而墾荒一時半會也是來不及的。”
“所以,以茶易牛馬羊這些牲畜,以肉食和奶食來彌補糧食的不足,這也是重中之重。”杜士儀插了一句話,隨即便不無憂心地說道,“盡管幼娘說動了晉陽令李明府和太原尹李公,還有朔州魏使君,可云州城的遷徙一旦成為一種風潮,十有會有糧商想要興風作浪”
固安公主聞言卻笑吟吟地岔開話題道:“所以,阿弟,我要和幼娘一塊出一趟門,我這個公主這些年雖然攢了些私房,但比起你這天下首富之女的娘子,可是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你不介意我相借你家娘子十天半個月吧?”
杜士儀這才意識到這兩個女人恐怕早就已經商議停當了。無論固安公主還是王容,都不是那些無知女郎,對于她們決定的事情,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隨即嘆了一口氣道:“阿姊要借人,我還能說什么?不論你們要做什么事,我來善后就是了。”
“好好好,你既然順著我們,我們也不會虧待了你。”固安公主笑著一擊掌,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就只見二十余精悍的衛士從一旁走了出來。她微微一頷首,見他們整齊劃一地對杜士儀單膝跪下行禮,她方才解說道,“這就是從這幾年的馬球賽中遴選出來送到云州的人里,再進一步篩選出來的衛士。他們都知道是杜長史簡拔了他們于塵泥之中,給了他們一個光明的出身。如今便讓他們名正言順跟了你杜長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