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漢,襟帶江湖,指臂吳粵,乃是荊州的州治所在,自春秋戰國楚國一度建都于此,此后便一直都是西南大鎮。
如今歷經大唐建國百余年的太平盛世,這里自然發展得更加欣欣向榮。城內坊市整整齊齊,街上行人大多面色安詳,而溝通水路的碼頭上,卸貨的貨船排成了長龍,賣力氣卸貨背貨的漢子們,則是喊著口號邁著步伐持續自己日復一日的辛勞生涯。至于選擇先在此地稍事停留的杜士儀,站在船頭準備下船時,也不禁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座繁忙的碼頭。
長江水道數千年來一直都是溝通東西的黃金水道,在這種年代更加凸顯了水路的重要性。畢竟,馱馬和騾子驢等等,對于普通行商來說,全都是一等一的奢侈品,動輒數十千的價格,足夠尋常人家過好幾年了。而租運水路船舶,不但可以運送更多的貨物,而且運費也在可接受范圍之內。此時此刻,他就能聽到遠近傳來不少分明是巴蜀口音的商人聲音,顯然正在提醒搬運貨物的人小心輕放。不消說,那些又值錢又不占體積的東西,必然是茶葉了。
那邊廂赤畢和船主蔣福結清了一路的船錢,蔣福高興這一路所得豐厚的同時,少不得笑吟吟地過來道謝。只是,看到杜士儀這一行人少之又少的行李,他忍不住搖頭說道:“幾位郎君既然是從雅州來的,其實大可多捎帶一些茶葉,誰不知道雅州蒙頂產的是極品好茶,這東南一帶喜愛品茗的人很不少,單單一斤便是價值不菲,這一路上的花銷就都回來了聽說那位赫赫有名的杜十九郎如今身兼茶引使,這一圈下來肯定又要漲價,物以稀為貴,屯點兒沒錯”
聽到這話,王容不禁斜睨了杜士儀一眼,而盧聰則是于笑道:“囤積其他的貨物也就罷了,這茶卻是囤不得,再好的茶,倘若從去年積存到今年,香氣口味全都遠遠遜色于新茶的時候。不過,雅州雖有好茶,可和江陵相隔不遠的淮南道,不是也出產茶葉?”
“這不是產量及不上雅州這些巴蜀產茶州嗎?說起來也是杜十九郎那本茶經蔚為流傳,如今荊州一帶士人也日漸流行飲茶,這三年下來,單單江陵這個碼頭,從蜀地運過來的茶就年年攀升,比最初多了十倍不止。怪不得朝廷要征茶引,我認得的那幾個從蜀地運茶的茶商,都賺得盆滿缽滿。”蔣福一時打開了話匣子,說到這里,又滔滔不絕地給眾人解說起了各地茶葉的優劣。
杜士儀倒是不反感這船主的饒舌,因見裴寧站在盧聰旁邊凝神細聽,他就索性叫上王容先行下船。盡管他和王容都不是暈船的人,但在船上足足呆了十幾天,如今腳踏實地,他還是覺得微微有些不適應,而身邊的王容更是一不留神一個踉蹌,所幸被他一把扶住。
“哎呀…”
王容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杜士儀臂彎上,等到站起身時,她連忙本能地整理了一下耳畔亂發,這才苦笑道:“陸路牛車我是坐多了,坐船這么多天卻還是第一次,險些出丑。對了,到了江陵,你打算先去何處?”
“先經由水路,到鄂州吧,你此前打探下來的結果,不是說,鄂州是產茶之地?”
杜士儀隨口說了一句,卻并未放開剛剛扶著王容的手。見男裝打扮的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好推開自己,他又笑道:“從前只從書上看到過江南好風光,這次有機會,正好和賢弟一塊把臂游江南了”
這話王容聽在耳中,頂多沒好氣地斜睨杜士儀一眼,而在后頭下船的盧聰不合窺見這番情景,心中不禁連犯嘀咕。
杜士儀自從三頭及第后北地觀風名揚天下,仕途亦是青云直上,即便出為成都令一度被人視作為左遷,可如今理茶政諸事,并不見有失卻圣心的跡象。然而,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世家子弟,卻一直傳言說是命中克貴妻,因而遲遲沒有定下婚事。可這一路上就只見杜士儀和雅州司馬楊玄琰的這個族侄打得火熱,看起來克貴妻仿佛只是托詞 盧聰在心中如何腹誹,杜士儀自然不知道,可當眾人離開碼頭尋找旅舍去投宿的時候,他便發現盧聰每每在悄悄打量王容。盡管他并不在乎被盧聰戳穿王容的男扮女裝,可終究總有些小小的惱火,投宿時自然少不得不輕不重告誡了一句。可未曾想,盧聰反而因此更堅定了關于他好男風的猜測。
眾人都不是最挑飲食的人,可船上的伙食不過是蔣福底下一個雜役竭盡全力供給的,也就是管個飽,滋味就沒法說了。如今既然住下,少不得找了個酒肆好好祭祀了一下五臟廟。今年的荊州解試大約在小半個月前剛剛出榜,而行過鄉飲酒禮,解送的士子已經隨著貢物啟程遠赴長安了。即便如此,這江陵城中依舊還有不少士子逗留。這間小酒肆便是到處可見白衣士子,高談闊論神情激昂,大見書生意氣。
“今年的州試三場,雜文居然考的是表,如此偏門,這不是硬要為難人么 “噤聲噤聲,這可是韋使君親自出題”
“聽說韋使君放話說,雜文一向只考詩賦,這不是國朝之初開科舉的本意,所以,歌、論、表、檄、箴、銘,該考什么考什么,一概憑真本事“
聽到鄰桌在討論今年的荊州州試,又聽到韋使君三個字,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現任荊州長史是?”
盧聰身在雅州那種偏遠之地,對于荊州長史是誰自然答不上來,而王容則是看了一眼裴寧。果然,裴寧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就淡淡地說道:“這位韋使君應是彭城郡公韋湊的從子韋虛舟,他的兄長韋虛心如今官居兵部侍郎。雖和如今出任成都令的韋十四郎并非同支同房,但和韋尚書頗有些交情。”
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聲。京兆韋杜,同為大姓,然則韋氏各房出任高官的人物層出不窮,雖歷經韋氏之亂而依舊不傷根本,而這些年京兆杜氏的杰出人物就實在是鳳毛麟角了。所以,杜思溫雖有嫡親兒孫,卻依舊對他寄予厚望 裴寧解說了如今這位荊州長史,王容方才用低沉的嗓音問道:“可要去拜會韋使君么?”
本只是過境江陵,杜士儀并不打算驚動本地官府,也免得消息傳出去引來別有用心的人。可既然荊州長史韋虛舟和韋禮乃是同姓,又與韋禮的伯父韋抗相交不錯,他若是過境連個招呼都不打,那就太過托大了。思來想去,他就點頭說道:“拜會就不必了,韋使君也是日理萬機的人,投一張拜帖就行了。”
裴寧也贊同如此處置,盧聰自然無話。然而,他們在這一桌低聲說話,本以為別人不會聽到,可卻偏偏有人冷不丁湊了過來。那人是個頗為年輕的士人,生得倒是俊俏,但眉眼卻有幾分精明:“聽各位剛剛提到要投帖拜見韋使君,看情形不像是應試的,可是來江陵游賞的?倘若如此,上清觀就不可不去了這去年上清宗司馬宗主前往南岳衡山的時候,曾經在江陵逗留,滿城官員并士人紛紛前往拜謁,留下四面詩墻并無數墨寶,不可不去瞻仰”
倘若是別的名勝,杜士儀興許會置之一笑,然而,一聽到是司馬承禎曾經逗留之地,他不禁起了幾分興趣。不但是他,裴寧和盧聰也都流露出了動心之意,王容便笑道:“這道觀是本名上清觀,還是司馬宗主逗留之后改的名?”
那年輕士人本是耳尖聽得眾人議論,認定非富即貴,想要來攀攀關系,誰知道座中竟有人須臾便戳破了這一條,一時便有幾分尷尬:“是司馬宗主逗留之后,觀主感念司馬宗主仙風道骨…”
這后頭的話不說,眾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扯起虎皮做大旗的事,杜士儀自己也沒少于過,可直接把道觀的名字都改了,他不得不佩服那位觀主的直截了當。等到謝過那年輕士人的“指點”,又婉言謝絕了他的帶路,酒足飯飽后前去那上清觀時,一到門口,杜士儀見游人如織,大有后世名勝古跡那種熱鬧的感覺,不禁微微一愣。而王容悄悄支使了白姜去探問一二,這同樣改扮男裝的婢女不消一會兒回了來,卻是面色有些微妙。
“尋常人都是沖著院中一塊司馬碑去的。都說司馬宗主是活神仙,只要觸碰了那塊他留下的碑之后,便能百病不侵,寒暑不浸,甚至還能保管生兒子雖不用奉上香火錢,但多有人覺得事后靈驗前來供奉的。”
杜士儀險些沒笑岔了氣,而裴寧對司馬承禎這位和恩師盧鴻相交莫逆的師長頗為敬服,聽到上清觀竟然借此斂財,他登時怒形于色。而杜士儀立刻很沒義氣地把盧聰留下來給裴寧出氣,自己一把拽了王容就進了上清觀。他對于所謂的司馬碑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反而更在意那四面詩墻。果然,和那司馬碑附近人頭攢動相比,這里雖有士人瞻仰,但大多數人都是一面品評一面指摘,多數人的題詩都被批評得體無完膚。
“大鵬遇希有鳥賦?這李太白是什么人,竟然以大鵬自比,這般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