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杜士儀,陳達頓時充滿了局促不安,而陳寶兒則大喜過望地疾步迎上前來,深深躬身后便抬起頭來問道:“明公,真的能讓我阿爺捎些成都特產回去給我阿娘和兩個阿兄?要真的如此,就扣我一年工錢…不,兩年…”
看到小家伙歡喜地說話都語無倫次了,杜士儀登時啞然失笑,隨即便沖陳達問道:“誰說我要寶兒到成都來,是讓他來做事的?”
“啊?”陳達頓時愣住了。想到那之后他打探得知,杜士儀出自京兆杜家,世代的名門望族,在京城便連天子都是想見就見的,一時心里發毛,一路上全都在囑咐陳寶兒到了成都后跟從左右做事,務必要小心謹慎,決不可再如從前那般大大咧咧,可這會兒杜士儀的話,著實讓他迷糊了。于是,他有些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才期期艾艾地問道,“明公不是要寶兒隨侍左右,那為何…”
那為何還要陳寶兒到成都來?
“我身邊的人足可夠用了,他才十一歲,換在那等殷實人家,還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年紀,我怎么忍心差遣他?”杜士儀看著陳寶兒那黑亮的眼睛,笑著輕撫那兩鬢垂髫,這才抬頭對陳達說道,“我是看中了他的膽色和資質,打算留他在我身邊好好讀書。至于閑下來的時候,幫我整理一下書齋里頭的書,往來的書信,還有其他手札,想來這些都是他力所能及的。”
這是陳達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就連陳寶兒都愣住了。陳達原以為杜士儀說張家村中沒有名師,不過是出于憐惜,再加上兒子關鍵時刻那大膽陳情,可沒想到竟真的是惜才。而陳寶兒則是瞪大了眼睛,有些忐忑地訥訥說道:“明公,我只讀過論語,詩經也只粗粗讀過半本,其他的書都只是聽人念過,不解其意…”
“又不是一個字都不認識尚未啟蒙,如今再努力向學,并不算晚。”杜士儀鼓勵似的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這才對陳達說道,“如何,你這為人父的可舍得你家堊寶兒?”
“明公如此厚愛,我…我都不知道說什么是好。”陳達這老實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走到呆若木雞的兒子跟前,雙手按著他的雙肩,一字一句地說道,“寶兒,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遇,你一定要聽明公的吩咐,好好讀書,勤奮上進,明公吩咐的事你都要仔仔細細去做,決不能偷懶!阿爺只要能夠,也會進城來探望你…”
見這父子倆不一會兒就說完了話,而陳寶兒再到自己面前行禮時,面上赫然流露出了一絲之前沒有的堅定,杜士儀便欣然點了點頭,隨即就叫來了一個從者,讓他領著陳達去辦些成都特產,再送人出城。等到命人去帶陳寶兒梳洗更衣,待其裝束一新后被領進了自己的書齋,眼看小家伙好奇地看著四周圍的書架和陳設,漸漸不見了剛剛和父親告別時的戀戀不舍,他就笑著說道:“這四壁架子上的書,日后你可以隨時取閱。”
“真的?”陳寶兒一時只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他長這么大,第一次看書還是在那位識字先生傅翁的家里,而且傅翁還死死盯著他,仿佛生怕他一個不小心把書卷弄壞,至于擁有自己的書,那更是癡心妄想。買不起紙,買不起筆墨,他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記著那些內容,而泥地上用草棍樹枝寫了又抹,抹了再寫的字,也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一時間,他熱切地盯著那一冊冊書籍,仿佛恨不得立刻撲上去。
“不過,你阿爺既然說過,你從前都是在地上練習的寫字,你過來,用這筆寫兩個字給我瞧瞧?”
陳寶兒連忙上前,可接過那支筆的時候,他便只覺得比自己用過的農具還重,手竟是有些微微顫抖,而等到蘸了墨之后,素來駕馭木枝寫字應付裕如的他,此時此刻寫出來的字卻猶如狗爬似的歪歪扭扭,竟把他羞慚得滿面通紅。就當他深深垂下了頭的時候,卻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頭。
“不要氣餒,畢竟從前你家供不起這些筆墨紙硯的開銷,其實只要掌握用筆,用筆墨可比你用木枝方便多了。”
杜士儀微微一笑,繼而就語重心長地說道:“從今天開始,先學握筆,然后再學臨帖。至于臨帖,你不妨先臨虞世南虞公的《孔子廟堂碑》,我這書齋中就有拓本和我當年的摹本,你可以比較看看。你從前無人教導,練字未免不得其法,如今我就先告訴你,臨帖只是其一,讀帖悟帖,亦是不可或缺。行走坐臥之間觀帖存想,而閑時用心揣摩,如此方才能夠在臨帖時得其神韻,而不是只學了個形似…”
盡管是第一次真正為人師長,但杜士儀曾經在草堂從盧鴻聽講數年,此后又常和名士大儒打交道,積累不可謂不豐富。見陳寶兒聽得認認真真,仿佛恨不得把一字一句全都牢牢記下來,他就笑著說道:“不要一味死記硬背,如果聽不懂的,盡管提出來。”
“是…明公,那我每日該習練多久?”
“每日先練一個時辰,不要太多。其次是誦讀,論語你雖則已經能夠爛熟于心,也聽人講過其中含義,但鄉間粗通經史的人,未必能夠精通要旨,到時候你就先隨我重新溫習一遍。至于詩經,我也會在晚間從頭給你講起。只不過,我既是一縣之主,留給你的時間自然不會太多。”
陳寶兒雖則年少,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天性聰穎,懂事又早,也曾經央求過他們識字的那個傅翁教授講讀,又深得其喜愛,故而學到的遠比別人多,可對方也從來沒有指點得這般細膩。知道這樣的機會珍貴而來之不易,感激涕零的他聽到杜士儀還說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跪下說道:“我一定會用心讀書習字,絕不會讓明公失望!”
“起來吧。”見良才美質沉于淤泥之中,杜士儀最初只是賞其直言一時惜才,可既然把人引到了身邊,他就決定用些心思。
嵩山草堂如今已經成了貧寒讀書人的圣地,而盧鴻精力有限,他那些師兄們恐怕也都有數不盡的事情要做,再說以陳寶兒這樣微賤的出身,這樣薄弱的基礎,去那種人才濟濟的地方,不見得是好事。于是,等人起身之后,他就笑著說道,“日后不要一口一個明公了,就叫我杜師吧,你也算我第一個弟子。”
陳寶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喜形于色,立時再次跪下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弟子拜見杜師!”
杜士儀親手攙扶了小家伙起來,正要再囑咐勉勵兩句,外間卻有從者通報道:“郎君,崔翁攜長孫來見。”
聽到是崔澹,杜士儀不禁暗自斟酌了起來。此前李天絡和客戶爭田一案,崔澹也算是給他通風報信,讓他知道李天絡和縣丞于陵則縣尉王銘本就甚為熱絡,這次還特意送了一份不菲的禮物讓二人裝病,更不要說崔澹還第一個捐出了千貫錢,打開了籌資興修水利的僵局。因此,他揚聲吩咐請進來,這才對陳寶兒說道:“來的是成都崔氏之主,你在我身后站著,用心看用心聽。”
陳寶兒聽到自己不用回避,面上頓時露出了掩不住的訝色,但還是恭恭敬敬答應了。
不多時,他就只見一個身穿蜀錦面子絲綿襯里長襖,整個人流露出一股富貴氣息的老者,帶了一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少年進了屋子。成都崔氏在他們這些鄉民看來,已經是頂了天的人物了,可祖孫倆在杜士儀面前卻表現得甚是恭敬,而那個崔家郎君待祖父落座之后,也如同自己站在杜士儀身后一樣,站在了崔澹的身后,隨即就朝自己瞥了一眼,竟還微微頷首露出了一個善意的笑容。一愣之后,他也連忙回以笑容。
崔澹一直命人盯著成都縣廨,因而盡管陳寶兒到這兒不過小半日,他卻已經全都知道了。杜士儀看中了張家村那犄角旮旯的一個垂髫童子,這固然令人好奇,可也不關他的事,于是他只不過多打量了兩眼而已。賠笑恭維了杜士儀斷案如神公道明允,見其顯然心情不錯,他便拐上了最要緊的正題,卻是替自己的長孫崔頜再次探問縣學之事。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士儀竟是看著崔頜笑了笑。
“這幾日因鄰近年底,賦役造冊,以及年底歸總稟報州道等諸多事務,縣學一時半會尚來不及整治。令長孫少年英才,若是崔翁愿意,我想留在縣廨親自考較幾日,不知崔翁意下如何?”
“啊?”崔澹眼睛一亮,立時想都不想地站起身道,“那自是求之不得。大郎,還不快拜謝了明公!”
崔頜亦是發愣片刻方才如夢初醒,趕緊依祖父之言上前謝過。可直到祖父閑坐片刻便匆匆告辭,留下來的他卻對這突如其來的殊遇沒什么真實感。直到杜士儀招手示意他上前,他方才撇開了那些胡思亂想,快步走了上去。
“這是陳三郎,我此前給他起了學名為陳季珍,就在剛剛,已經收了他為弟子。”見崔頜頓時驚愕得張大了嘴,杜士儀方才和顏悅色地說道,“寶兒生于鄉野,經史只是粗通,你倆暫且同居一室。這書齋之中,我會令人給你們另備兩張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