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聽說了?祁國公王駙馬人還沒老呢,這就需要和尚煉秘藥來助興了”
“嘖嘖,可憐蔡國公主了…蔡國公主聽說賢良淑德得很,否則若是如當年那些個貴主…也不知道要給祁國公戴多少綠帽子”
即使事情發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整整兩個月了,但因為持續性發酵和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可就是清凈如麗正書院,杜士儀都能聽到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語,想也知道其他衙門是個什么光景。他對這么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也訝異得很,甚至利用了自己當初當過萬年尉的便利,特地打聽過,聽說起火的原因是那四處嚷嚷的僧人煉藥煉出了岔子,以至于丹房起火,他不禁暗自冷笑不論王守一是不是請人煉制給自己吃的秘藥,抑或是別處用的秘藥,再次鬧出這樣的禍事,對于本來就已經麻煩纏身的這位王駙馬來說,都是雪上加霜 “杜拾遺,太子殿下命人來問,今rì講讀時得問,漢之良吏,居官者或長子孫,孫、曹之世,善職者亦二三十載,皆敷政以盡民和,興讓以存簡久。此句出自何處?”
見這內侍小心翼翼跑到自己背后,低聲問的卻是這種光明正大的學術問題,杜士儀不禁有些頭疼。自從上次唯一一次講讀之后,他就再沒有去過太極宮東宮,也再沒有為太子李嗣謙充當過講讀官。
畢竟,麗正書院的主業是修書,如同賀知章徐堅這樣的飽學文士,每個月也就輪一次,他這個八品左拾遺何至于還能夠前去侍讀?然而,李嗣謙卻不知道怎的惦記上了他,更不知道怎的說動了這麗正修書院中供職的內侍省內侍,而請教的全都是些正兒八經的讀書問題。其中最多的就是這種出自何處。他不用想也知道,很有可能是講讀官給太子殿下留的作業題。
他想了一想,想起上次說不知道的時候,李嗣謙次rì再問,再次rì又問,頗有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勁頭。此時此刻,即便他腹誹李嗣謙實在太不知道謹慎,卻也不得不低聲說道:“出自《宋書》,吉翰等人的列傳,后文為,晚代風烈漸衰,非才有起伏,蓋所遭之時異也。,”
聽到這里,那顯然不但識文斷字,而且讀過不少典籍的內侍立刻連連點頭,不消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外頭。這時候,賀知章方才捧了書卷在杜士儀身后立了,沉聲問道:“又是太子殿下遣人問書于你?”
“悔不該當初在東宮講讀的那一次,太子殿下幾次考較出典,我都答了,這下可好,幾次三番派人直接問到麗正書院來了。”杜士儀苦笑搖頭。
賀知章和徐堅都得杜士儀悄悄稟告過此事,可別的事可以想辦法阻止,這種事賀知章卻愛莫能助,總不成自己親自去對太子說,不要再拿這些講讀官布置的課業來問杜士儀?于是,他心有戚戚然地拍了拍杜士儀的肩膀,正想安慰他兩句,突然只見王翰溜了過來,卻是用極其八卦的口氣說道:“我剛從中書省來,張相國和崔侍郎吵了個不可開交聽說是張相國認定的事,崔相國非要有異議,這下子真是針尖對麥芒鬧開鍋了…”
張說在麗正書院中,固然大多數時候都溫文爾雅仿佛典型儒雅文士,可在中書省中處置事務時,對于那些辦事不力的下屬,他卻動輒大罵,有時候刻薄得讓人無地自容,而對于同僚也是一樣,他引見你的時候興許還會讓你受寵若驚,只覺得其人字字句句都如沐chūn風,可要是他不待見你的時候,那是處處針鋒相對讓你別扭至極,恨不得自動求去。
而如今的中書侍郎崔沔,偏偏就不管自己位遜于張說,而且還是張說引薦的人,看不慣容不下的事就必要抗爭,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而王翰這樣看熱鬧的架勢也不是第一次,就連賀知章也已經習慣了,此刻便打趣道:“怎么,子羽看那么多次熱鬧,還看不夠?”
“我只是覺得崔侍郎實在是…那個志氣有嘉。”王翰撓了撓頭,這才一攤手道,“十趟里頭要輸九趟,卻還鍥而不舍”
等到賀知章笑著一攤手便自顧自去繼續編書了,王翰方才緊挨著杜士儀低聲說道:“張相國身邊一個令史悄悄對我透露說,張相國容不下崔侍郎。只要逮著機會,就會設法把人趕出中書省。”
杜士儀聞言卻是眉頭一挑:“那令史知道這個,自然是張相國的心腹,就算知道你是張相國頗為信賴看重的人,可竟然敢這么毫不避諱把話說給你聽?他就不怕你王子羽萬一醉酒泄給其他人?”
王翰倒沒想這么多,此刻被杜士儀一提醒,他歪著頭一思量,頓時悚然而驚。他是豪爽人,但并不意味著就真的一點心機都沒有。而杜士儀則又接著說道:“若是你萬一在哪酒醉失口說出這個消息,傳到崔侍郎耳中時,這位中書侍郎說不定會借此發作,而后張相國只要左遷了你,反而可以擺出大公無私的樣子,而崔侍郎反會因為小題大做失了圣心,要知道,他畢竟是張相國引薦的,誰人心眼小,圣人心里總會有一桿明秤。異rì再有機會,張相國再把你高高調回來也就行了。當然,這都是如果…”
知道這種如果一個不好就會變成事實,王翰不禁長嘆一聲道:“唉,所以我不想留在京城便是如此縱使宅院甲于王侯,美姬環列左右,可卻沒有縱情享樂的機會,反而得時時刻刻謹小慎微…經你這么一說,我從中書省聽到的另一個消息也少了幾分可信。聽說,陛下對各地刺史的懈怠很不滿意,而且天下一千余縣,縣令良莠不齊,圣人決定今冬好好遴選一批才于德行俱佳的刺史縣令,以安四境民心,說得我都心動了。”
這個消息固然同樣不知真假,但杜士儀卻切切實實為之怦然心動。他不比青云直上一歲雙遷,如今已經是從六品上侍御史,掛著勾當天下租庸地稅使的宇文融,若要突兀地求為外官,只怕并不容易,可要是這個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就可以立時三刻開始謀劃了于是,他見四周其他人對于自己和王翰的竊竊私語已經司空見慣,沒有一個人投來關切的一睹,他便拉著王翰低聲說道:“今晚到我家里來,此事我們參謀參謀。”
“嗯?”王翰頓時大吃一驚,“這消息你倒相信?”
“這種事對于圣人來說,既可以安置官員,也可以把看不順眼的打發出去,反倒不可能有假。正好我也想出去主政一方,你不是也想?”
“那好,晚上我到你那去”
這一天晚上,來的卻不單單是一個王翰,還有韋禮。京兆韋氏九房,韋禮出自的是名臣輩出的鄖公房,大名鼎鼎的韋安石便是他堂叔祖,如今他的伯父御史大夫韋抗因故出為蒲州刺史,父親韋拯也即將萬年令期滿,可如今他的堂兄韋陟已經官居洛陽令,另一個堂兄韋斌亦是官居右拾遺,當年王維崔顥等人便是常常周游于那對韋家兄弟之門,可以說,盡管歷經了韋氏之亂,但京兆韋氏樹大根深,只損及一房,其余諸房并未動了根本。
于是,此刻韋禮一到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杜十九郎,你知不知道,有人打算告你的刁狀”
仿佛礙于王翰在場,他想了想便言簡意賅地說道:“是太子殿下的事。”
他卻沒想到,自己話音剛落,王翰就把眼珠子瞪出來了:“不是,不過因為太子殿下派人到麗正書院,問過杜十九幾句古文出典,這就有人小題大做了?賀學士徐學士他們全都知道,這簡直是…yù加之罪何患無辭”
“正如王六所說,幸好我稟告過上官,否則還真的是措手不及。”
杜士儀哂然一笑,并不覺得有多少意外。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什么,就只聽外間傳來了秋娘的聲音:“郎君,李十郎來了。”
所謂的李十郎,便是李林甫。宇文融這個飛黃騰達的大紅人出京,杜士儀和李林甫的往來也并不算多,更不要說此人親自找上了門來。他看了一眼王翰和韋禮,當即起身說道:“你們先少坐片刻,我去去就來。”
“杜十九郎,宮中有消息說,皇后殿下很有可能懷了身孕”
然而,等到杜士儀見到李林甫,他說出來的第一句話,便讓他為之大吃一驚。李隆基和王皇后成婚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將近二十年這期間,李林甫別的妃妾給他生了兒子女兒一大堆,王皇后卻一無所出。現在這些年還能用王皇后失寵來解釋,可早先那些年伉儷情深自不必說,那會兒沒有個一男半女,現如今王皇后都已經年近四旬圣寵全無的時候,卻說有妊,這怎么可能 “含涼殿中的宮人如此透出的消息,據說王守一府上也突然毫無征兆地大肆擺宴。總之我給你報個信。”
盡管李林甫只是姜皎的外甥,此前也沒連累到他,但他繼舅舅姜皎之后和武惠妃搭上了線,自然不肯輕易放過此事。此時此刻,他頓了一頓又似笑非笑地說道:“王守一此人睚眥必報,若皇后殿下真的終于有了喜訊,即便太子仍在,可嫡子名分非同小可,到時他自會重新得勢。你得罪過他,小心為上。”
等到杜士儀別過了李林甫,重新回到書齋時,面對的便是兩張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臉。王翰是好管閑事,而韋禮卻是真的想知道李林甫特意走一趟是為了什么。然而,那等沒有經過證實的宮闈秘聞,縱使面前這兩位算得上是至交好友,可杜士儀也不打算拋出來聳人聽聞,更何況他已經有所打算,因而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說道:“英雄所見略同,剛剛李十郎來,正是為了王六今天透給我的那個消息。來來,韋十四郎你既然來了,我也告訴你聽聽。”
屋外夜色漸深,群星璀璨,恰逢只有一丁點月牙的月初,一時更有如黑絲絨上點綴了無數珍珠一般。而屋子里的杜士儀和王翰韋禮說著話,心里卻思量著,他一定要抽空去見一次杜思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