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當娶五姓女,清河崔氏身為隋唐以來,一直被人奉作為世家望族之中的第一等,女兒一貫是不愁嫁的,倒是男子娶妻總得提防一二,否則一不留神就要被塞一個公主縣主,苦不堪言都是輕的 盡管崔泰之反對在如今這風口浪尖上正式定下婚約,但當初杜十三娘在崔宅住過一段時間,趙國夫人體察其言行舉止,本就心存喜愛,而太夫人故去之前遺愿是修兩家之好,此后杜士儀更是在關鍵時刻趕回東都,把懸崖邊上的崔儉玄給拉了回來,因而對于杜十三娘這個興許能管住兒子的媳婦,她自是千肯萬肯。于是,既然崔五娘也贊同早些定下來,她想想崔泰之不情不愿地出面,還不如另求別人,思來想去就親自登門去見了黃門侍郎裴璀的夫人。
所以,此時此刻登杜家門來替崔儉玄提親的,竟是裴璀本人 門下省的第二號人物親自出面做這種事,杜士儀也不禁大吃一驚,暗自慶幸信使雖沒說清楚,但他至少還是趕回來了。邀了裴璀正堂入座奉了茶點,他見裴璀飲茶之后饒有興致地詢問此茶出處做法,竟仿佛是平常登門的客人,而不是來提親的長輩,他不禁心中一動。果然,當他笑說裴侍郎倘若喜歡,回去時不妨帶上一匣子的時候,裴璀便笑著點了點頭,入了正題。
“從前二十七郎一直對你頗多好評,我卻只見過你的策論,耳聽為虛,可自從你到門下省任左拾遺之后,我才算是眼見為實了。楚國公姜皎的案子,是非曲直暫且不論,然則杖刑確實大為不妥,張相國身為中書令,這措置著實過分你所諫既然并無不妥之處,圣人盛怒不納,張相國卻就此落井下石,朝廷公論自不會坐視不理所以,你且放寬心,今次你直言,朝中清望之官多數極其贊許,自會秉公而論”
清望之官意味著什么?那代表朝中三品以上屈指可數的真正高官,這些人方才是金字塔尖的人物 杜士儀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立時流露出了深深動容的表情,連忙起身謝過。而裴璀顯然不會忘記今天來這里不僅僅是為了公事,更是為了崔杜兩家的婚姻大計。于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含笑說道:“令妹蕙質蘭心,孝悌之心人盡皆知,因而清河崔氏趙國夫人有意聘為子婦,今托老夫前來面見杜十九郎,替子崔十一郎求娶,不知杜十九郎肯應否?”
這就是正式的提及婚事了。盡管兩家早已口頭約定,這不過是走個過場,可有裴璀這等身份地位的人登門,哪怕他將來真的貶官,杜十三娘的婚姻也不會被人詬病。因而,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欣然點頭道:“舍妹雖好,卻也需有趙國夫人這樣的長輩方才能慧眼識珠。崔十一郎真誠信義,舍妹托付給他,我也能放心了。”
“哈哈,如此姻緣天成,甚好甚好”裴璀早就知道今日這一趟必然順遂,此刻不禁哈哈大笑,“倒是杜十九郎,令妹我還從未見過,可否引來一見否?”
事關自己,當杜士儀從正堂傳話讓她去見裴璀時,杜十三娘不禁大吃一驚。可眼下不是羞澀的時候,想到兄長正處于隨時隨地便要遠赴嶺南的不測境地,她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進入正堂之后,見客位上那個五十開外鬢發花白的老者正笑吟吟打量著自己,知道這是裴寧的從祖兄,南門吳裴如今在朝中官職最顯赫的人,也是兄長曾經的上司,門下省的第二號人物,她從容上前行過禮后,卻沒有依對方之言免禮,而是仍舊維持著下拜行禮的架勢。
“裴侍郎,朝堂大事,本不該妾身一介女流多言。可阿兄直言招禍,要遠赴嶺南惡處,妾都斗膽請裴侍郎明察阿兄一片公心…”
“十三娘”杜士儀這才想到妹妹看著柔弱,實則大膽,此刻連忙喝止了她,但見她咬著嘴唇卻并不起身,他顧不得裴璀在場,上前將其一把攙扶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今日裴侍郎來,一是為了你的婚事,二也是為了我的事。裴侍郎久負清名,你這些話不必說。”
裴璀早就從最初的須臾驚愕之中回過了神,此刻不禁笑了起來:“我記得當初杜娘子還曾經隨玉真公主面圣,為你家阿兄訴過冤屈?圣人面前都敢直言護兄,更何況是我面前。你放心,要是真的放任你阿兄被人三言兩語構陷了,不說我這個黃門侍郎不用當了,源相國也斷然不能忍圣人英明,不過是被人一時蒙蔽,但使我等剖明利害,圣人應該會收回成命,你就放吧”
親耳聽到裴璀這么說,杜十三娘登時松了一口大氣,然而,她還來不及說兩句感激的話語,門外突然就傳來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裴侍郎,你這話是真的?杜十九郎不用去嶺南那瘴氣密布簡直能毒死人的地方?”
隨著這話語聲闖進來的,正是滿頭大汗的崔儉玄。他身上滿是風塵,這倒不是一路快馬加鞭,而是今日風大塵土飛揚之故。他隨手用袖子擦了擦臉,根本不在意自己那大花臉有多可笑,而是認認真真看著裴璀說道:“裴侍郎,我和杜十九情同兄弟,這婚姻之禮上倘若沒有他在,那我和十三娘心中都會存下遺憾。倘若他真的要貶斥嶺南,這婚事一概從簡,我非得趕在他走之前辦了不可十三娘,我這話你可同意么?”
杜十三娘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后,她只覺得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崔儉玄如同現在這般善解人意,當即立時點頭道:“自當如此”
裴璀來之前就知道杜士儀兄妹相依為命,感情極好,因而杜十三娘會有這樣的心意并不奇怪,可崔儉玄竟然也如此,他不禁心中大為驚訝。想了想自己原本的打算,他便苦笑道:“倘若趙國夫人聽到這話,不知道要怎樣頭疼了只是,圣人之命我卻無一定把握,你們的話我這就捎回給趙國夫人就是…還有,崔十一郎。”
見崔儉玄有些莫名地看著自己,裴璀便無奈地搖頭嘆道:“你呀,立時就要交換婚書,行六禮,這節骨眼上,難道你還想繼續賴在杜家?”
“啊”崔儉玄這才意識到還有如此問題,登時懊惱地捶了捶腦門,“那好,我收拾了東西就搬回去。”
看著撲哧偷笑的妹妹,又掃了一眼嘿然傻笑的崔儉玄,想到他們剛剛不約而同的話,杜士儀只覺得心頭又是輕松,又是惘然。等到把這一對已經幾乎定下來的準夫妻打發了出去,他方才對裴璀苦笑道:“我家十三娘性子執拗,讓裴侍郎見笑了。崔十一郎也是一樣。敬請裴侍郎轉告趙國夫人,該如何辦理就如何辦理,婚姻大事,辦得風風光光才是,哪里要因為顧忌我,就讓他們一輩子的終身大事留下遺憾?”
妹妹和準妹婿想著兄長,而兄長亦是想著他們,裴璀只覺心中百感交集,打了個哈哈就答應了下來。等到又約定聘書等等細節,杜士儀親自送了他出來,他回到永豐坊崔宅對趙國夫人把所有原話一一告知,卻發現這位崔宅主婦并沒有露出為難之色,而是滿臉的欣慰。
“今日勞煩裴侍郎了。這樁婚事且做兩手準備,倘若事情無可挽回,那三日之內便讓十一郎迎娶了杜家娘子,如此安她兄長之心,也可讓十一郎和她都不留下遺憾。倘若真能夠挽回,那便竭盡我所能好好操辦,讓十一郎風光娶婦,杜十九郎風光嫁妹”
“夫人快人快語”裴璀不禁脫口贊了一句,心中不禁冷不丁冒出了一個念頭。
如此體察別人的長輩婆婆,做兒媳的著實福分不淺,怪不得崔儉玄亦是重情重義的人。說起來,崔儉玄還有一個幼弟在,他膝下正有一幼女年紀合適,是否于脆也趁機定下來?否則——他看了一眼侍立在趙國夫人身側的崔五娘,卻是又暗嘆了一口氣——否則如崔五娘這般能于聰慧卻所托非人,那簡直是天底下讓爺娘最后悔的事 于是,裴璀斟酌了一下語句,這才清了清嗓子,笑容可掬地說道:“清河崔氏家門嚴謹,據我所知,十一郎還有一個幼弟…”
且不說裴璀因趙國夫人和崔儉玄母子而打起了聯姻的主意,杜士儀送走人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家中竟是紛至沓來,又迎來了好幾撥客人。也不知道是因為崔杜聯姻,還是因為他那封還制書卻遭貶斥,韋氏、杜氏以及其余那些他打過交道抑或是點頭之交的人家,都送來了賀禮和程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開了個好頭,這些人家除了送給婚事的賀禮,還送來了各種極其實用的東西,從藥油木屐到各式膏藥草藥,甚至于奴仆和鞍轡等物,應有盡有。
而在外間不少官員們因杜士儀封還制書而遭貶斥之事相互商量各自預備的時候,洛陽宮宣仁門西邊的大理寺官署之中,被押了兩日的姜皎好容易得見天日,面對的卻是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