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家三rì,杜士儀把想打聽的消息探聽了齊全,又做好了萬全的預備,這才打算出門。然而,這一天上午,當他騎馬從崔家正門出來的時候,就只聽烏頭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我是張簡,江南東道宣州人士,請見崔相公!”
六品以上方得建烏頭門,在長安城中,這便是官高位顯的標志。須知在京即便只為八品監察御史,亦是外官夢寐以求的!
此時此刻站在烏頭門前,看也不看兩個門丁的張簡,眼睛便直勾勾地盯著里頭那一行緩緩出來的人。
天下各州鄉貢名額是不一樣的,如同、華二州分明無甚物產,也并不富裕,鄉貢進士名額卻年年都有三十。而宣州之地卻根本不能與之相提并論,整個宣州年鄉貢進士加上明經,甚至都不足十人。自從四年前游學到京城開始,他便打定主意要寄籍京兆府應試,可整整四年,卻毫無寸進。別說前十等第,就連京兆府解送都爭取不到!
因而,當那一行人終于來到烏頭門時,眼見得其中一個門丁仍然攔著自己,另外一個則撒腿過去稟告什么,張簡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退后一步長揖行禮道:“學生張簡,有策文一道獻給崔尚書!”
杜士儀自然不會認為別人是把自己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當成是崔泰之,可即便如此,對這個貿貿然上門行卷,卻又忽略了一個最基本事實的人,他不免仍是為之語塞。見人長揖不起,他便輕咳了一聲道:“這位張郎君,今rì恐怕勞你白走一趟了。崔尚書因母喪丁憂解職,如今正在東都洛陽居喪中。”
此話一出,那張簡頓時渾身大震,一時間竟是沒能直起腰來,臉上漲得通紅。一想到這些rì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積累的各家喜好寫文贊頌,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這樣一個大笑話,倘若傳言開來,縱使自己能夠把卷子送進哪家公卿貴第,說不定也會被人當成笑料一般,他不禁連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來,又氣又恨自己剛剛不曾探問清楚,更沒留心內中是否有掛著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渾渾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卻見面前正是剛剛那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對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紅的臉仿佛更紅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崔郎君…”
“好教張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過在此暫時寄住。”
又錯了!對了,人家根本就沒穿孝服…
張簡幾乎恨不得立時找一條地縫鉆進去,面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好一會兒方才強擠出了幾個字道:“學生實在惶恐,崔尚書丁憂之事,竟不曾聽聞…”
“我家郎主去歲臘月就報喪丁憂…來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聽打聽。”
那門丁的嘀咕聲讓張簡更加無地自容,而杜士儀見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樣子,便笑著說道:“長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來張郎君奔波辛苦,一時沒打聽分明,還請不要苛責了他。”
他雖并非主人,但這話說得客氣,剛剛滿臉譏嘲的兩個門丁和后頭幾個家丁也就不再吭聲了。見張簡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瞧見其背上那個沉甸甸的包袱,便若有所思地低聲問道:“張郎君可是還要前往別家行卷?”
因杜士儀剛剛待人誠懇,這話仿佛并不是嘲諷,張簡猶豫片刻便開口說道:“是,還要前往王尚書宅。此外,便是西南隅的李宅。”
王尚書宅是昨rì杜士儀來時曾經路過的,然而,另一處李宅他卻不曾聽說,當即饒有興致地問道:“哪個李宅?”
“是太子左中允李林甫李公的宅邸。”張簡并沒有注意到杜士儀那微微有些變化的臉色,不曾細想便開口說道,“我聽說李中允乃是楚國公的外甥,又與京兆公源大尹家郎君交好,所以也想去那兒碰一碰運氣…啊,時候不早了,我就不耽誤郎君出行了。”
時隔兩年多,杜士儀已經幾乎要忘了李林甫那個rì后呼風喚雨權傾一時的權相了,此刻被張簡提起,再聽其分明連李林甫的親戚關系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剛剛卻完全不知道崔泰之已經丁憂居喪,他不禁挑了挑眉,卻是不等張簡低頭轉身辭去,便伸手攔住了他。
“五品以上及中書、門下兩省供奉官、監察御史、員外郎、太常博士,每rì朝參,雖旬假亦然。王尚書自不用說,這會兒決計不會在家,李公交游廣闊,這時候也未必在。若是張郎君此時去那兩家,恐怕還是會撲個空。就算門上留下墨卷,異rì是否呈上,卻在他們一念之間。”
張簡在京城這好幾年,哪里還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即便今rì說是來拜會崔泰之,可也壓根沒抱希望崔泰之會見他,所求不過是留下墨卷,萬一下頭人敬獻上去給崔泰之看了,興許會賞識自己。被人揭破這一點,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這才轉身問道:“敢問郎君,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是提醒張郎君一聲罷了。說來我數年不曾回過長安,今rì既然剛巧遇上張郎君,便想相邀一游,不知意下如何?”
無論杜士儀好意也好,惡意也罷,此時此刻的張簡想不出答應之外,還有第二個選擇。把心一橫應了下來,他見杜士儀轉身對那幾個家丁言語了一聲,那些人最終都留了下來,只帶了一個隨侍馬側,身背大皮囊的昆侖奴,他便去烏頭門一側的拴馬柱上,解下了自己那一匹黝黑不起眼的小毛驢跨坐了上去。一路沿十字街出平康坊西門,從前就因此地最是舉子云集的風月之所而一直不曾來過的他,這會兒不禁異常后悔今rì之行。
要是不來,也不會鬧那樣的笑話!
“張郎君。”聽到耳畔這一聲喚,他立刻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拉住了自己的小毛驢,見杜士儀在身側引馬而立,他便不自然地問道:“郎君有何見教?”
“適才忘了通名姓。在下京兆杜陵杜十九,今天相邀張郎君,是因為在外游學三年未歸,于長安城不少人事,都有些陌生了。”
京兆杜陵杜十九…果然是名門著姓!
張簡暗自苦笑一聲,隨口說了一聲久仰幸會之類的俗話,可當駕著毛驢又走了一箭之地,他突然驚咦一聲停了下來,竟是倒吸一口涼氣問道:“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便是那畢國公竇宅獻琵琶曲,而后又作胡騰詩,又應玉真貴主之請制酒籌二十,昔年又為公孫大家作歌行盛贊其劍舞的杜十九郎?”
他一口氣說了這一大堆,隨即竟干脆駕著自己那頭可憐的小毛驢徑直擋在了杜士儀的高頭大馬前:“而且此前在東都,又和太原王十三郎為公孫大家救場,一曲《楚漢》被人譽為一時絕唱?”
有那么夸張嗎?
杜士儀原本只是自報家門,以便于接下來和這張簡好說話些,卻不想其眼睛發亮,一副把自己當成是名人一般的架勢!
此時此刻,他算是真正有些糊涂了,要說此人消息靈通,不過是洛陽剛發生的事情,卻能了若指掌,尤其是李林甫這種尚未飛黃騰達的官員,連姻親和交好的友人都能摸透,可是,此人卻不知道崔泰之已經丁憂,這投遞墨卷分明又有些沒頭蒼蠅。于是,他不禁愣了一愣,這才笑道:“張郎君還真是耳目靈通。”
張簡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讓出了道路。想到杜士儀不但門第高,而且又名聲赫赫,必然不至于想著從自己這窮書生身上得到什么,他也就坦蕩多了,索性一五一十地說道:“不瞞杜郎君說,我就住在長安西市的旅舍中,每rì人來人往,各色消息自然多,所以才知道這些。而崔相公素來低調,平素家中子弟循規蹈矩,坊市里傳聞甚少…不,興許是說過我卻沒太在意,行卷時竟是犯了那樣的大錯!所幸為杜郎君所阻沒獻上去,否則…”
住在西市?
杜士儀想到此前自己逛洛陽南市時的景象,立時恍然大悟。在那種行肆眾多人員混雜的地方,消息確實是最多的,然而嘈雜喧嘩,并不適合讀書人居住,也不知道這張簡在那兒住了幾年。轉念間,他便開口說道:“那張兄可聽說過長安東西市的斗寶大會?”
“自然聽說過!”張簡一想到前一rì斗寶大會初開時,西市千寶閣前那種盛大的場面,還有在圍觀百姓前唯一露過真容的那一把萬寶鎏金壺,他不禁微微恍惚了片刻,隨即才苦笑道,“所以這幾rì東市西市無不是人流如織,都想一睹寶物盛況。只可惜那些珍玩著實不是我等有福氣看的,倒是東西兩市那些行肆,因此攬足了客源,大賺了一筆,算是皆大歡喜了!”
“可否能勞煩張郎君帶路,與我去西市一行?”
張簡有些納悶地看著杜士儀,雖然極其不明白他為何有此意,但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