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老板笑吟吟從修理間出來的時候,看到了一位削瘦的中年男,不管太老,可也不年輕了,人顯得頹廢,不過瞪眼看人的時候,又覺得很精神,一下子揣不準來路。
這號人不是普通人,聶胖子立時下了個定義,不過閱人無數的他,生意是第一要務,管你什么人,大不了是推銷贓車要不就是要尋輛便宜車的主,咱這汽修廠有的是路子,他恭身上前道著:“老板,找我?”
“嗯,找你。”那人點點頭,打量了聶胖子一番。聶胖子堆著笑介紹著:“有事您說話,只要和車有關的,盡管開口。”
不管修車、買車、賣車,對于汽修廠而言都有這類見不得光的業務,聶胖子估計來了個走黑路的主,說不定是想要輛無牌車什么的,那玩意可多了。卻不料他料錯了,那人笑了笑問著:“和車無主,和人有關…認識他嗎?”
那人翻手一張照片亮出來了,喲,聶老板一激靈,是那個教他塞塑料袋的主,那事已經結了,聶胖子掙的也不少,而且現在也學會了,教手下徒弟沒事就撿個塑料袋,瞅個車塞去,回頭就有拖車生意了。這種私底下汽修廠回扣的事辦得聶早偷著樂幾回了,可沒想到還會漏餡。
“不認識。”聶胖子相當精明,這種人,還是不和他扯上關系的好。就當沒來過。不過他剛說完話,又是倒吸涼氣,那人收起了照片,手里的東西換了,卻是一個jǐng官證,忽閃閃的jǐng徽差點亮瞎聶哥的眼。
“我相信聶老板的誠實,不過這個人我告訴你,是一個在逃犯,我們發現他前幾天出沒在這里,這道路上似乎有很多監控能找到他,我想,他一定不會來汽修廠干什么?”那人揶揄地說著,欣賞著聶胖子滿臉肉顫的緊張樣,干脆往狠了詐,又補充著:“我還聽這段時間臨江路這一帶中邪了似的,拋錨的車不少,聶老板,好像你掙得不少吧?別太聰明了啊,你覺得別人都是傻瓜?”
“咝,我…我真不知道。”聶胖子虛汗憋出來了,緊張兮兮地道。
“好,我相信你不知道,回頭換個環境說吧。”那人很客氣,作勢要走,這一下子聶胖子的心理防線崩潰了,要換個環境,這生意得被穿官衣的攪得沒得可做,他一把拉著來人,如喪考妣地苦求著:“jǐng察同志,真不關我的事啊,我也不知道這幾個小王八蛋從那兒冒出來的,一天就騙了我好幾千,我也是受害者呀。”
“是啊,那你得向jǐng察說清楚呀?他們犯了事牽涉到你怎么辦?”來人道。
“對對,請請,里面說話。”聶胖子看來人單身,心思動上了,把這位恭恭敬敬地請進了修理間的隔室。
過了不久,那人出來了,手里提走了廠里的監控錄像存儲盤,聶胖子看著人走,暗道僥幸,奔那個目標而來,沒有多找他麻煩,不過讓他損失了一張加油卡,想得聶老板心里直肉疼。
人一走,他回頭下了個廠長令,主要內容是:誰再提塞排氣管拖車的事,立馬滾蛋。
走的那位,出了汽修廠,看看時間還久,他打開了音樂,聽著西山省特有的晉劇,哼哼著調子,朝機場駛來了……
五原至羊城航班掠過碧藍的天空,緩緩地降落在白云機場上。機場停穩,擴音里響著輕柔的東方之珠曲目,旅客起身了,在狹窄的甬通著排隊下機。
“許處,到了。”又一位中年男,小聲提醒著座位上的許平秋,便裝,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提拉式手提箱,沒有人知道這位就是西山省禁毒局的副局長鞏鵬程,建制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副處。
許平秋瞇了瞇眼,大夢方醒的樣子,示意著等等,兩人在航機中段,被旅客前后夾持著,擠著出來肯定很難受,都是北方人,對于冷沒有什么感覺,這個時候北方還是零度左右的天氣,而這里,早已經是潮熱不堪了,還穿著厚毛衣的鞏副局早出了一身汗,干脆,他就在這里換下了厚厚的chūn裝。
等旅客走得差不多了兩人才下機,此次的公務是參加一個在羊城舉辦的全國禁毒工作會議,非公開性的,主旨在于各地jǐng方有關打擊毒品類犯罪經驗交流,讓鞏鵬程不太理解的是,局長不出面,怎么省廳反倒插了一扛子,把刑事偵查處的許處調出來了,自從禁毒局單列建制后,和刑事偵查處除了并案之外,很少打交道了。
不過他不敢問,省廳的決定,而許平秋聲名在外,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可比他這類少年得志的底子要厚實得多。不但不問什么,而且很有當配角的自覺,一路上除了寒喧根本沒有談到什么實質性內容。
落地開機,向家人報了平安,此時鞏副局的心里有遺憾,去年127販毒案牽涉的就是一種新型毒品,那個案子追了快半年了沒有下文,如果能成功告破的話,此次會議可有的風頭可出了。
正想著,許平秋開口了:“鞏副局,這次會議主要以你為主啊,我不接觸這類的案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別在同仁面前出了笑話。”
“那怎么行,許處?”鞏鵬程客氣了句,心里有幾分得意。
“就這么定了,你先去接洽會務組的安排,我去會會幾個老戰友,晚上咱們見面再談。”許平秋心不在焉地說著,旁聽的鞏鵬程稍有異樣的看著他,這樣子不像開會來了,倒像探親來了似的。
對了,還有個行動組去向不明,雪藏了有段時間了,是不是那事許平秋插了一腿呢?
那事鞏副局知道,死了個線人,行動的要負責,指揮的要負責領導責任,這種事要是找個人接手,恐怕只能找許平秋這類年紀偏大,提拔無望的老刑偵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他沒往下想,知道外勤上那些事不是他擅長的。兩人出了接機口,早有會務組安排的在接機,鞏副局上車走了好一會兒,許平秋才踱著步子,打著電話,不一會兒,一輛地方牌照的標致嘎然剎車在他身畔路邊。
違章停車。小伙開得很拽。
許平秋瞪了眼,像是很不悅的樣子,不過他下了臺階上車了,坐定時,司機笑著渾然沒有點嚴肅的意思,讓許平秋很不入眼地斥著:“回去先去駕考班,學習學習文明行車啊。”
“呵呵,老隊長,您要讓我回去,幼兒園進修我都去。”司機笑道,話里有幾分無奈和自嘲。
許平秋反倒嚴肅了,jǐng察和系統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某個大案的偵破過程、比如某些不宜透露的案情、更比如,除了在籍的jǐng察,還會有這樣那樣雪藏的外勤,在做著和jǐng察同樣的工作,身旁的這位,是秘密的一部分。
“好,我給你報好名,再過幾個月,回省局后勤直屬的幼兒園進修。”許平秋驀地笑著道。那司機愣了下,這話里透出來的信息,似乎真要回家了,他一激動,許平秋訓了句,他又是嘻皮笑臉地開著車往珠江大道的方向去了。那兒安靜,好談事,而落地的許平秋要知道就是他的消息。
成功的犯罪嫌疑人和成功的jǐng察都有某種共通之處,比如多疑、比如多留一條后路等等,許平秋無疑是這樣一種人,即便杜立才那一組會被發現,這個棋子可沒人發現,他對此人非常有信心。
車停在公園不遠,半上午,和煦的陽光透過高大的喬木映進車窗,司機開了空調,拿著后座上一個包,許平秋卻是遞了一摞厚厚的資料,直入主題問著:“說說,你覺得誰行?一個一個說。”
“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事,快把我樂壞了…”司機興奮地要說,不料被許平秋制止了,他似乎不愿意過快地知曉答案,點點資料道著:“一個一個說,都是我選中的苗子,既然加入進來,就沒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說正題,別扯遠了。”
“嗯,那好…這一個,這個太實誠了,就老老實實撿了一個月破爛,我都佩服得不得了。”司機撇過一張,說是佩服,不過忽視了。
許平秋看是董韶軍,他笑了,這確實是一個很能堅持的人。
“這一個…也不行,跟一幫小孩混一塊,心性硬不到那兒。”司機又忽視一張,是駱家龍,能對上號,這是在網吧見過的,給他印像很好,但不適合他的選擇。許平秋不吭聲,不過微笑著,只有這些混跡坊間的老外勤才有他們獨特的挑人眼光。
“這一個嘛,往女人堆里鉆是把好手。有些特殊的場合可能用上。”司機評價了句汪慎修,略過了。
許平秋又笑了,他也沒想到這拔人里居然有能在夜總會混得風生水起的,居說還當上了領班,在羊城這個一線城市的收入,十個jǐng察也趕不上。
“這一個,也有點小孩感覺,凈在公園玩卡丁車,我看他玩得快忘記回來了。不過車技確實過人,我看他玩過,有半個聯賽的水平。”司機又搖搖頭,撇出另一張。孫羿,后方監控這個另類足足玩了四十天,還在玩著呢。
“剩下的幾個,可都是奇葩了啊。”司機笑著,捻著一摞。他無法想像老隊長在哪兒挖到了這么多奇葩,坑蒙拐騙幾乎全有了,貼小廣告的、街頭當老千的、還有從派出所脫逃的,再加上那個在幕后出餿主意塞排氣管的,就那事,愣是讓他摸了好幾天才想通其中的關竅。
“這兩人我覺得是一類人,你覺得呢他們如何?”許平秋把熊劍飛和張猛的資料點出來,司機想了想,點了點頭,這兩人長項在拳頭上,自保有余,不過他又搖了搖頭道著:“有點太橫了,過猶不及,腦瓜不會轉彎,在道上混遲早被人砍死。”
“那這個呢?他和另外兩人性格上有某種相通之處。”許平秋問,嚴德標當頭,豆曉波和李二冬其后,這三個心眼活泛,賊得很。
“老隊長,我混這么多年有點心得。出來混,能走順的不是最聰明的人。”
“那是什么人?”
“是善于隱藏,和習慣低調的人。”
“所以呢?”
“所以他們仨,也不行,太張揚了,而且長相一看就是個賊胚。”
司機嚴肅地道,這一項篩選甚至比考公更嚴格,十個人,已經有九個不入眼了,許平秋欠了欠身子,裝做不經意地揚揚頭問:“那最后一個呢。”
“也不行。”司機回答得更快。
“理由呢?”許平秋問,他的心跳了跳,最后一個,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太行了,所以就不行…膽子太大,將來怕您不好控制。”
“膽子大?”
“難道不大嗎?我混了多少年才成這樣子,他呢?還沒混都已經和我一樣了,我只追到他一次搶了一個賊,以后就再追不到了,您不說他還搶了一伙砸車窗盜竊的,那事就我單干也得掂量掂量,他倒好,直接就下手了…還有,您知道這些天他們為什么消停了嗎?”
“為什么?”
許平秋異樣的問,之后的若干天,杜立才一組已經追蹤不到有價值的消息了,只是這伙合而又分,各自去玩去了,許平秋想過肯定發生了什么變故,他看司機的謔笑的臉色突然道:“賺了一票大的?”
司機噗哧一笑,點點頭,這下可把許平秋給氣著了,暗罵著杜立才草包,旋即又擔心這幾個奇葩干的事,司機此時也按捺不住了,笑著把聶胖子處詐到的前因后果一講,然后評判著:
“老隊長,我就覺得這樣的奇葩不該是省jǐng校培養出來的吧?這么損的辦法都想得出來?再把他扔到人渣堆里練練,那還了得!?”
也是個過猶不及,許平秋被司機的惶然逗樂了,收到了資料,拿走了司機捕捉到的記錄,示意著開車,直接到煤炭大廈。
定了,以司機對老隊長的了解,心里的人選已經定了,他起步小聲問著:“老隊長,您準備讓誰去?”
“你第一天當外勤呀,不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問?”許平秋頂回去了,司機閉嘴了。他突然發現司機的臉上有一種不忍的表情,那個細節觸動了他,許平秋不經意地撂了句:“怎么?你有想法。”
“要不我去吧。我和這些人打交道多,白話也講得利索。”司機直接道。
不用思考他已經知道任務地應該就在羊城,否則不至于在這兒下這么大功夫了。許平秋卻是搖搖頭道著:“你說別人過猶不及,其實你也是過猶不及,身上的江湖味道太濃了,這樣的人別說罪犯,就自己人也會防著你…而且經驗豐富表面看是你的優點,可恰恰也是你的軟肋,對你這樣的人,進那個門坎也很難;最關鍵的是…看你的手,食指已經和中指、無名指不在一條平行位置了,像你這樣的,得編多少合理性相當高的故事才會讓人相信?”
司機激靈了下,手指顫了顫,那是長年玩槍落下的毛病,即便有落拓和頹廢的氣質,也無法隱藏這些經歷刻在人身上的鉻印。
他喟嘆了聲,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這是老隊長有意成全他,讓他回家。
許平秋也喟嘆了聲,他輕聲說著:“其實你知道這里面有好幾人都合適,只是你不愿看到又有人走上你的后路,對嗎?你該回家了,省廳準備把你們幾個年齡偏大的外勤召回去,你們也不能老這樣活在暗處呀。”
這也是當年被許平秋推下水的一位,因為違紀被開除jǐng籍,違紀是真的,可開除是假的,之后就一直從事著見不得光的任務。司機瞥了眼成就了他,也毀了他的老隊長,眼光格外地復雜。
他的回答是沉默,不知道是一種默認,還是否認。
車駛到了煤炭大廈,還有一公里的距離許平秋就下車了,司機招呼未打,像往常一樣,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中,重回這里的許平秋已經是成竹在胸,十四個人留了十個人,而且把跟蹤的行動組搞得焦頭爛額,
這群學員的生存能力很讓他吃驚,明天就是歸隊的限期了,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這些人成了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