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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小時后,蜷縮在半山腰石坑中的吳銘猛然醒來,下意識地端起步槍緊張四顧,最后望向偏西的太陽,才醒悟自己沉睡了不短時間,記起剛才還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被眾多官兵包圍了。
吳銘長出口氣,放下槍仰臥在坑壁上,反復揉搓發澀的雙眼和緊繃的面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猶豫片刻伸手扯過一節壯碩的草根慢慢嚼起來,最后遙望天上緩緩北移的云層發呆。
隱約間,山下渡口方向遠遠傳來對話聲,語氣中透著驚慌緊張情緒,似乎又包含幾許幸災樂禍之感。
吳銘直起身子,悄悄趴在坑壁上觀察,細細傾聽船上艄公和對岸老頭的對話,卻只能聽出“陳家死人”、“強人兇狠”等寥寥幾句。
小木船靠上渡口簡易碼頭,艄公提起魚簍下船,拉緊纜繩把船栓在岸上的木樁上,與牽著黃牛等候的老頭一同走回鎮子,兩人邊走邊興奮地議論。
聲音遠去,寬曠的渡口恢復平靜,視野內沒有半個人影,河水無聲流淌,兩岸草木在微風中不停搖曳,處處透出一股荒涼的氣息。
吳銘摸摸呱呱叫喚的肚子,望向下游橫躺在卵石灘上的陳舊竹排,沉思片刻開始行動,解開綁腿重新打上,有條不紊地檢查武器勒緊腰帶,深吸口氣躍出石坑,信步下山來到河邊,將河灘上的陳舊竹排翻了個身仔細檢查,看到竹排還算結實,立即把竹排拖進河里,撿起撐桿迅速向河心劃去。
搖搖蕩蕩的竹排在水流中逐漸靠岸,靠岸的地點與上游的東渡口相距千余米,沒人注意這個荒蕪的河段,吳銘把竹排拖上河灘隨即離開,借助草木的遮掩繼續沿河南行。
轉過山包后的一片竹林,吳銘警惕地停下步子:一名十歲左右打著赤腳的小女孩,正驚恐地望著滿頭亂發胡子拉碴的吳銘。
吳銘看著身穿單薄衣衫手提竹籃的小姑娘,剛要擠出個笑容打招呼,小女孩突然扔下竹籃飛也似地往回跑,轉眼間消失在前方林子邊沿,好一會兒才傳來被嚇壞了的哭聲。
吳銘四下掃視一圈,上前扶起傾倒的竹籃,將撒在地上的青菜裝回去,拍拍粘在軍棉襖上的枯草和塵土,緊緊步槍背帶,提上竹籃大步走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
拐過一小片林子,幾間泥墻茅草房引入眼簾,屋子前,一名中年漢子和兩名十來歲的少年緊握鋤頭和柴刀全神戒備。
麻石門檻上,站在一男一女兩位衰老憔悴的老人,剛才被嚇壞的小女孩緊緊靠在老太太懷里,眾人的眼睛緊盯著停下腳步的吳銘,目光中掩飾不住濃郁的驚慌神色。
吳銘提高手里裝滿青菜的竹籃:“剛才我巡查到這里,碰巧遇到你們家小丫頭,估計嚇著她了,菜籃沒拿就跑。”
三個漢子看到吳銘神態溫和,又聽他一口的本地口音,彼此相視片刻,先后垂下手中的鋤頭和柴刀,門檻上的兩位老人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中年男子上前兩步,望著一身軍裝的吳銘非常疑惑:“這位老總,你們不是收隊回縣城了嗎?你怎么…”
“是這樣的,大隊人馬是收隊了,但長官命令我們再沿著河灘搜一搜,要是沒看到昨晚殺人的強人就回城,我這個當小兵的只能照辦,結果搞到這個時候,不知道這個靠河的土包后面還有人家,誤打誤撞就來了,對不住啊!”吳銘再次露出歉意的笑容。
聽完吳銘彬彬有禮的解釋致歉,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門檻上的老爹膽子大:“老總,聽口音也是我們本地人吧?要不嫌棄的話,進家喝口水再走吧,啟發,你還扛著那把爛鋤頭到幾時?”
中年漢子聞言,連忙將鋤頭扔到一邊,幾步上前接過吳銘手里的竹籃,客氣地招呼進家坐坐。饑餓難當的吳銘也不客氣,低聲說句謝謝就坦然受之,在一家人的謙恭中進入茅屋。
“老總,你坐這,哎呀,家里破破爛爛的,怠慢貴客了。”衣服上滿是補丁的中年男子雙手搬來個草編蒲團,恭敬地放在中央火塘邊,聽到吳銘習慣性的致謝,他整個人變得更加惶恐。
吳銘把長槍靠到墻邊,解下棉衣和腰間的小包袱,順手放在一旁的條凳上,回到中年漢子面前,接過老太太遞來的一大碗熱水歉意地道:“謝謝您老人家,我走了大半天,餓壞了,家里有吃的嗎?隨便有點什么能填肚子都行啊!”
站在火塘邊上的一家人愣住了,老太太略微點頭轉身走向里屋,老爹露出個尷尬的笑容招呼起來:“有吃的,有吃的!老太婆去張羅了,抽袋煙就能做好,老總請坐下,烤烤火,這季節正是倒春寒的時候,這兩天早上地里還結霜呢。”
吳銘謙讓地坐下,婉謝老爹遞來的長煙桿,主動和老爹嘮家常。沒多長,吳銘溫和的態度贏得一家人的好感,淳樸和善的一家人也慢慢放松下來,不知不覺和吳銘聊起來。
交談中,吳銘幸運地了解到,鎮子里的官兵已經全部撤走,中年漢子說他剛從鎮上回來不久,不知什么原因,陳老爺家大太太和弟媳在汪縣長的安排下,用完早飯就匆忙帶上二十個護院壯丁扶棺啟程,聽說是把慘死的汪管家的尸體送回老家鷹潭安葬,陳老爺驚嚇過度病倒了,陳家上下一片哀鴻,連超度法事都沒有做。
這消息對吳銘非常重要,盡管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但卻能讓他深感慶幸。
隨著交談的展開,吳銘了解了陳繼堯家族的不少事情,也深深體會到這一家人生活的艱難,兩個老人六七十歲還下地干活,三個孩子的母親常年生病,一病就下不來床,家里只有六畝坡地無以為繼,不得不租種鎮上地主的二十畝水田,累死累活一年到頭沒能給孩子吃餐飽飯,就連鹽巴都不敢天天吃。
吳銘望著熏黑了的空蕩四壁,望著火塘架在石頭上滋滋冒氣的陳舊鑄鐵鍋,望著剛才把幾片臘肉放入鍋里時幾個孩子眼饞的摸樣,最后望向正在往火塘子添柴火的少年:“你多大了?”
“十五。”少年低聲回答,麻利地干完連忙退到一旁,拘束地和弟弟妹妹站一起。
吳銘再問:“還在念書吧?”
少年望向正在抽水煙筒的父親,看到父親像木頭一樣不聲不吭,隨即難過地低下腦袋。
老爹移開嘴里的煙嘴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漸漸擠成一堆:“想念書也念不起啊,還是五年前,縣城曹大善人捐給鎮里學堂五百塊大洋,資助鎮子和周邊幾個村的男孩子免費念書,我們家老大老二僥幸能選上讀了兩年,萬萬沒想到好景不長,前年曹大善人在樂平被土匪綁上山,最后家里賣房賣地,湊齊三萬大洋才把人贖回,曹大善人回來后一病不起,沒一個月就死了。”
“第二年,鎮里學堂說沒錢辦不下去,把學費漲到一塊五,還不準賒欠,交不起學費的只能退學。我們家七張嘴吃飯,每年地里的糧食大部分要交租,還要應付這樣那樣的稅捐,一家人要拼老命干活才能吃上飯,哪有余錢啊?老大老二也就去不成啦,沒辦法,這日子越來越苦了,你來之前,老大和他爸才從鎮上給陳老爺家幫忙回來,好歹得到幾個銅板,要不家里就得斷鹽,唉!這都是命啊,這輩子,孩子只能任命了!”
吳銘望向站在一旁的兩個男孩,清楚地看到兩個孩子眼中晶瑩的淚花。
“老頭子,你說這些屁話干什么?”老太太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玉米飯送到吳衛手里:“家里沒水田,所以沒有米,只有坡地自家種出來的玉米面,怠慢貴客了。”
吳銘連忙站起,雙手接過大碗和筷子,沉默片刻緩緩坐下,捧著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由始至終沒動鍋里的一夾菜,很快就在一家老老少少驚訝的注視一掃而光,放下碗幾步走到墻邊,解開條凳上的小包袱,拿出地圖冊、字典和其他兩本書來到少年面前。
“我沒想到會來到這里,沒什么準備,這幾本書也許對你有點用,就當是見面禮吧!如果有可能,我建議你們繼續讀書,家里窮,但人活在世上,不能窮了志氣。”
吳銘把書塞進少年懷里,掏出十個大洋塞進弟弟手中,回到墻邊背起長槍,向震驚得不知所措的一家人告別:“謝謝大爺大娘,還有大叔,這餐飯我吃得很飽。軍務在身,不能久留,晚輩就此告辭了!”
“唉、唉!等等啊!使不得啊!”
老頭扔下煙桿,跑上去扯住吳銘,中年漢子則跑到墻邊抓起吳銘留下的包袱和棉大衣,老太太手忙腳亂地搶過孩子手里的大洋追到門口,說什么也不愿收下吳銘的重禮,嚷嚷說吳銘只吃碗干飯沒動一塊肉,很對不起貴客。
吳銘一手攙扶著瑟瑟發抖的老爹,一手推開老太太拼命塞來的一把大洋:“大爺,大娘,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家里人死得早,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好對付,當兵穿衣吃飯不用愁,還有餉錢拿,沒有什么負擔,這幾個錢,你們就當是我這個晚輩送給兩個小老弟的見面禮吧,說起來我們都是鄉里鄉親啊!”
吳銘不由分說轉向中年漢子:“這件舊棉衣和包袱里的幾件衣服你留著,天氣開始轉暖了,我也用不上,下半年軍隊里還有得發。大叔,臨別前小侄想說句話,如果大叔覺得可以的話,還是想辦法讓兩個小老弟念書吧,農忙時也可以回家干活的,他們還小,來日方長,能多讀一年好一年,這世道變了,不同往年,雖然很亂,但是機遇也多了,只要孩子能多讀兩年書,說不定將來能光宗耀祖的。我走了,后會有期!”
“這這…”中年漢子憋得滿臉發紫,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
吳銘隨即請兩老留步,向兩個目瞪口呆的少年和小女孩笑了笑便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