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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
一大早,別人尚在好睡,可施家人卻已早起了。在隆隆的磨聲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泡好的黃豆在一圈一圈的研磨中,化為雪白的濃漿落下,再經過兩次紗布過濾,上鍋煮熟,然后倒出三分之一的豆漿,在大桶中點上鹵水,再將那取出的豆漿由高處飛泄傾下,使其與底下的伴了鹵水的豆漿在歡快的翻滾中融合,等待片刻,撇去浮沫,一鍋雪白凝滑的豆腐花就做好了。
這是念福第一次嘗試家傳的手藝,等著看見豆腐花完美出鍋,竟是長出一口氣,有股說不出的興奮與滿足。
經過再三思量,一家人還是決定以老本行來謀生。幸而當日三太太給來的那對銀耳墜念福沒矯情的不要,就靠它跟人換來了黃豆,再添補些在火災中毀損的工具,才能重操舊業。
蕙娘將熱騰騰的新鮮豆花添了一碗出來,灑了糖遞給女兒,“累壞了吧?快趁熱吃。”
念福也不客氣,享用起自己的勞動成果。留下兩桶準備挑出去賣的,蕙娘又輕輕舀出些豆腐花來,擱在已鋪好布的木盤上,包好壓起。等這個定型,就是嫩豆腐了。再壓得結實些,就是豆干。
才要去準備醬料,卻見一勺豆腐花已經送到嘴邊,望著女兒香甜的笑臉,蕙娘只覺這一早的辛苦都不翼而飛了。
“娘吃一口就夠了,下剩的你自己吃。”
“我已經飽了,你可別想搶我的活。”念福把剩下的半碗硬塞進娘手里,“快吃,我去準備小菜,一會兒別耽誤出門啊!”
蕙娘笑得欣慰之極,就見女兒細細切了香蔥芫荽咸菜醬料,又將烤得香酥的花生、核桃、杏仁等各色干果碾碎,帶了姜汁煮過的糖水,母女二人就可以出門了。
天才剛剛亮,小鎮人陸續起床的時候,就聽見寧靜的清晨里,飄蕩起女孩甜美的嗓音。
“豆腐花!又香又甜的豆腐花,熱騰騰剛出鍋的豆腐花吶…”
三太太的娘家姓呂,離歐陽家大概也就十幾里路,雖不屬懷安鎮,卻也隸屬同一縣尊管轄。
不過這幾年呂家著實是發了,蓋起高樓廣廈,修得氣派之極,硬是比歐陽家流傳上百年的五進老宅顯得還要闊氣。
初二是回門日,一路上來來去去回娘家的女眷不少,不過三太太從車中掀簾瞧了好幾回,總沒見著有她這樣整整拖著一車禮的,心中不禁有些自得。
等到了娘家,互致安好,把禮物卸下捧出,看著眾人驚羨的眼神,三太太更得意了。只是居然不見兄長出來相迎,未免有些不快。
嫂子方氏忙解釋道,“你阿兄昨兒還預備著要迎你來著,只是一早卻被縣衙的縣丞大人請去了,也不知有什么事,格外囑咐你們若來了,且不要怪罪。”
三太太聽得這才順了氣,等不多時,呂大舅回來了,只是面帶愁容,似是遇到了煩心事。
“這是怎么了?”
她就是不問,呂大舅也要說的,關了房門,令下人退下才道,“縣尊大人的夫人有喜了,本是喜事,偏偏害喜害得厲害,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尋了無數大夫來看,什么梅子蜜餞都試過了,就是不行。所以縣丞大人私下喚了我去,想讓我薦個好廚子。我當下就把咱家拿手的幾個菜報了,可人家一聽直搖頭,說都試過了,不中用。你瞧瞧這事,怎么辦才好呢?”
本地的縣尊大人姓唐,上任之初歐陽家的三爺也去拜會過,是以他的事三太太也聽說過一些。知道這位唐大人已經四十有余,眼下這位夫人卻是新娶。年輕一大截不說,家族也頗有幾分來頭。若不是戰亂中蹉跎了青春,斷不至于嫁他。而縣尊大人為了娶她,也狠心的把元配謊報了一個亡故,這才如愿以償。
眼下這新夫人有了身孕,自然是唐大人心中的頭等大事,倒不在乎生不生兒子,更要緊的是夫人不能出事。誰若是能辦好這件事,在他跟前就好張口了。
呂大舅眼下就正好有一事要求到唐大人。他在戰亂中很是發了些不明不白的橫財,威風是威風,可也怕有人秋后算賬。故此眼下正在活動,想謀取一個鄉團練的差使。
那差使不過是個虛名,沒啥品級俸祿,說白了,就是個民兵頭子。但非得要有這個虛名,才能名正言順的蓄養鄉兵,持棒弄槍,借維護一方平安之名,看家護院。
那縣丞也是收了呂大舅不少好處,才肯把這消息提前放給他。而呂大舅想著自己想要立下此功,還非得來求妹子不可。
“人說三代看吃,五代看穿。那位縣尊夫人也是個尊貴人兒,要伺候得了她那一口,恐怕還得你們從歐陽家弄個人來。若是事成,哥哥有了好處,必也忘不了你們。”
三太太聽得得意輕笑,“哥哥這話就見外了,不過一個廚子,我回頭就讓余大娘親自帶人過來,多留幾天都沒關系。”
呂大舅喜出望外,連連道謝,回頭給外甥的紅包,自然也讓小胖子非常滿意。
一晃到了年初五。
初三一早帶著廚房精英團隊離開的余大娘灰頭土臉的回來了,“…那位夫人口味實在刁鉆了,又不能吃涼的,也不愿吃熱的,又不要酸的,還要能開胃的,我們在那兒呆了兩天,頭發生生愁白了幾根…”
三太太眼睛一瞪,只問結果,“那就說不行?”
余大娘不敢吭聲,旁邊送她們回來的呂家管事還幫忙求情。說她們實也盡了心,呂大舅并不見怪云云。
并格外贊了句,“其實你家送的那個什么美滋滋醬倒是好的,只可惜拌的是生冷菜,大夫怕吃了不好,不許夫人多吃。后面就劉嫂做的一道蟹殼燒餅合了夫人的意,可惜只好做早點,不過縣尊大人還是賞了錢的。”
可那醬是人沐姐兒做的,劉嫂是大太太崔氏帶來的人好不好?呂家管事不知內情,夸完之后三太太只覺更加丟臉了,忍氣把人送走,頓時就火冒三丈,“沒用的東西!平日就會在家吹嘴,怎么出去一見了真章就不行了?”
余大娘哭喪著臉,又不敢反駁,可要是不吭聲,看三太太這正在氣頭上,搞不好跪一天都是有可能的。
死馬權當活馬醫吧!余大娘心一橫,咬咬牙就說了,“想那縣尊夫人不是一定要做得多好,而是要吃個新鮮,那沐家姐兒倒是個伶俐的,說不定能有法子?”
三太太聽得心頭一動,可自己已經把人趕走了,再要叫回來,多沒面子?
此時余大娘為求免了責罰,也顧不得體面了,道,“若是太太覺得可以,不如就讓奴婢去請上一請?至多不過出上幾兩銀子,她也未必不依。”
三太太聽得這才順了氣,“那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趁著天還沒黑,趕緊去!”
余大娘心中一喜,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可站了半天,也不見三太太開口給她拿辦事的銀兩。
“怎么,還等著領賞么?”
余大娘一聽這話,就知道要自己放血了,屁話也不敢放,轉身出門。
可沐家姐兒,卻并不在家。
她早上和蕙娘一起出門賣熱豆花,下午還要賣一趟豆腐豆干。只是這生意雖然做得,卻著實辛苦。
蕙娘還舍不得讓她挑擔,只讓女兒跟在身邊幫手,可就這樣,幾天下來,念福的臉也吹皴了,嗓子也啞了,看得蕙娘好不心疼。
恰昨兒又下了雪,今日本不讓女兒出來,可念福也心疼母親,死活非要跟著。幸好天寒地凍的,街坊鄰居們瞧她們母女可憐,再說豆腐這小菜哪里都用得著,能幫的就幫一把,賣起來倒是格外的快。眼看今天的豆腐就要賣完了,母女倆都很高興。
念福看著剩下的兩塊豆腐道,“娘,這個咱們就別賣了吧,都有些破了,若是跟昨日那樣賤賣,還不如晚上回去我燒個松仁豆腐咱自己吃,還是一道菜呢。”
蕙娘也正有此意,“那好,我把這盤豆干給宋大娘送去,你拿著豆腐先回去吧。”
“想自己出去玩?沒門兒!”念福沖母親頑皮的皺皺鼻子,拎起一只籃子,將那盤豆干裝上,蹦蹦跳跳的往前走,“我先給宋大娘送去,你先回去吧!”
蕙娘怎放心女兒獨去?無奈的寵溺笑笑,挑著擔子加緊腳步跟上,“你慢著點,小心摔了!”
宋大娘家在城東,開了鎮上最好的一家酒樓。今日要這許多豆干,是預備明日初六開市,招待伙計和客人們的。
念福把豆干送去時,見宋大娘正跟一管事在門口說話,她便站了等著。
就聽那管事難掩失望之情,“就這些么?”
宋大娘苦笑,“我們能做的菜譜全在這兒了,要是您老瞧不上,我們也沒法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管事道,“你好歹幫幫忙,給想想法子吧。要是能用,我們老爺必虧待不了你們。”
宋大娘道,“我們是開門做生意的,豈有把送上門的買賣往外推的道理?實在是伺候不了,還請不要見怪。”
她一抬眼,就瞧見念福了,“丫頭,快進來!外面冷,我給你結賬。這么大雪天,你怎么一人來了?”
“我娘在后頭呢,我讓她慢慢走,先給您送來了。”既然聽了一半,念福也不免多問了一句,“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