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兵打仗十數年,薛紹已經十分明了戰爭的勝負之規則。其實,勝負并不取決于誰做得更對,而是誰更少犯錯。
所以,帶兵之人無不謹慎,甚至多疑。
現在薛紹眼前面臨的情形很是明了,元珍已經出招了。無論是被困察伏川的李大酺還是突厥人的莫名西遁,都有可能是陷阱。
薛紹尋思,李大酺那邊的消息應該是錯不了。現在最為可疑的,就是突厥西遁,這像極了一塊誘釣大魚的香餌。但是這個消息的來源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和玄云子自己,有什么理由懷疑他們呢?
既然他們的忠誠不容置疑,那有沒有可能他們當中的某一個,甚至是兩個同時犯了錯,中了他人之計誤聽謠言,從而傳回了對北伐大軍極為不利的錯誤情報呢?
現在,薛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薛楚玉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私下進言說,大戰在即前方兇險,是否派人去將世子喚回?
薛紹明白他的意思,一是擔心薛麟玉的安危,二是改派經驗更為老道的斥侯前往漠北深處打探消息,的確更為妥當。
于是,薛紹答應了。
當夜,斥侯頭領張成帶上了滿滿一隊五十員精銳斥侯,趁著夜色出了磧口去尋薛麟玉了。不料他們北行了不過數十里,就遇到了秦破虜和五六名士卒帶傷逃回。這才驚聞,三日前薛麟玉一行人突然遭受大批狼騎包圍攻擊,除了秦破虜這幾個人成功突圍而出,其他大多陣亡。
薛麟玉,被俘了!
張成當場就呆了,連忙將秦破虜帶回磧口城關,來到了薛紹面前。
秦破虜脫光了上衣叫人用繩索將自己反綁起來,背上背了一口出鞘的劍,披頭散發跪在薛紹面前。
“罪將秦破虜,前來領死!”他一頭磕在地上再不抬起,也不再多言。
薛楚玉等人全都驚呆了,薛紹自己也是愣了半晌。
全場鴉雀無聲。
良久過后。
薛紹上前幾步,先將秦破虜背上的那口寶劍小心拔了出來,挑斷了他身上的線索,然后將他扶起。
秦破虜別過頭去,強忍哽咽。
“看著我。”
秦破虜不動。
薛紹用力去扳他的臉,他犟著就是不肯轉過臉來。
薛紹也就不勉強他了,平聲靜氣問道:“你們潛伏這么久,一直很成功。怎會突然暴露,被人圍殲?”
“罪將不知。”秦破虜只說了這四個字。
“是不知?還是不敢說?”薛紹聲音一沉。
秦破虜沉默。
“說!”薛紹大喝一聲。
“有人出賣了我們!”秦破虜只好說道。
“誰?”
秦破虜再次沉默不語。
“是玄云子嗎?”薛紹問。
秦破虜猛然轉過臉來,披頭散發的對著薛紹,“除了她,沒人知道我們的行蹤!”
“滿口胡言!”薛楚玉大喝一聲,“玄云子怎會出賣世子?!”
秦破虜也有點惱了,大聲叫道:“罪將只是稱說,除了她沒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卻并未咬定是她出賣!”
“還敢犟嘴?!”薛楚玉大怒,揮起大耳刮子就要猛抽。
秦破虜慌忙把頭一低,做出了一副乖乖挨揍的姿態。對于他這一輩武舉出身的年輕將校而言,薛楚玉不僅是他們頂禮膜拜的神,還是點撥他們個人武技的授業恩師。當眾挨頓胖揍,那根本不叫事。
“住手。”薛紹低喝了一聲,再道,“他剛才那句話,說得有道理。”
薛楚玉強忍怒氣收趕了手,再道:“哪句?”
“他說,并未咬定是玄云子出賣。卻稱說,只有玄云子知道他們的行蹤。”薛紹道。
薛楚玉眨了眨眼睛,“有區別嗎?”
“大有區別。”薛紹道,“玄云子固然不會出賣我兒。但難保不會有人利用玄云子,找到了我兒與破虜等人的下落。”
“這怎么可能?”薛楚玉驚訝道,“玄云子智追鬼神,豈能中了他人之計?”
薛紹苦笑了一聲,“一切,皆有可能。”
薛楚玉咬了咬牙,再又怒氣沖沖的對著秦破虜,“你倒好,世子被俘,你卻安然逃出!”
秦破虜撲通一下又跪了下來,“破虜無可辯駁,但求速死!!”
“楚玉,別難為他了。”薛紹平靜的說道,“突厥人的目標擺明就是要生擒我兒。敵眾我寡,你們留下來死戰也護不住他。能夠突圍而出前來報信,已經殊屬不易。秦破虜,你起來。我準你,戴罪立功。”
“謝大帥不殺之恩!”秦破虜跪在地上磕頭。
薛楚玉咬牙切齒,“死沒出息!”
“罪將不怕死!”秦破虜一邊磕頭一邊道,“罪將只想,死在沙場上去!”
“又犟嘴?!”
“好了,你們兩個出去吵。你們,也都退下。”薛紹擺了擺手。
眾人只好都退下了。
薛紹坐了下來,一手撐著額頭,滿臉疲態盡顯。
過了片刻,月奴輕輕走了進來,悄無聲息的跪坐在了薛紹旁邊。
“你怎不說話?”薛紹做閉目養神之狀,問道。
“我不會說話。胡亂開腔,就怕煩著你了。”月奴小聲道。
“有什么,就說吧!”薛紹勉力笑了一笑,睜開眼睛看著她。
月奴滿副擔憂和心疼的表情,輕聲道:“世子雖然被俘,但突厥人是想以他為要挾。料來,世子也不會有什么大的危險。”
薛紹點了點頭,“還有嗎?”
月奴苦笑了一聲,“如此淺顯的道理,你豈會想不通?我真蠢,竟然班門弄斧。”
“不。聽你這么一說,我的心情好多了。”薛紹笑了一笑,說道:“現在我最擔心的,其實并不是麟玉的安危。而是,突厥方面的消息斷絕。如此一來,突厥西遁的消息真偽,也就無從驗證了。”
“再派斥侯前去打探?”月奴試探的道。
薛紹搖頭,“往來千里。就算能夠再次打探到消息,戰機已失。”
“那可如何是好?”月奴道,“如果世子沒有落到他們手中,我們還可以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現在,卻是迫在眉睫了。真是愁人!”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牙關緊咬,不說話。
月奴看到他這副表情卻是心里一慌,“公子,你可千萬不能罔顧世子性命,按兵不動啊!”
“倘若為了一個傻小子倉促出兵,中計兵敗賠上萬千將士性命,就是做對了嗎?”薛紹反問。
月奴怔得直輪眼珠子,小聲道:“那可是你的嫡長子,太平公主那處”
“以私情謀軍,這正是突厥人希望我犯的錯誤。”薛紹站了起來,說道,“月奴,我問你一件事情。”
“公子,請說?”
“你應該比我,更加的了解艾顏。”薛紹道,“如果你是她,你會在這種時候,對麟玉下手嗎?”
“啊?!”月奴一下就驚呆了,“不、不會是她吧?”
薛紹長吐了一口氣,“但愿,不是。”
薛麟玉失去了他的頭盔披散著頭發,身上帶著一些血跡傷痕,雙手被捆縛在背后,被四名突厥武士帶進了一頂帳篷里。
帳篷里只有一個男子,背對著薛麟玉站著。
將人帶進來之后,四名突厥武士施了一禮,悄然退出。
薛麟玉看著那個人的背影,心中原有的憤怒、恐懼和不安,全都變作了驚詫,“是你嗎?”
“說得好像,你認識我一樣。”那個人轉過了身來。
兩個人,同時一愣。
因為他們都發現,對方居然是那么的眼熟和自己長得太像!
“真的是你”薛麟玉瞪大了眼睛,喘著氣。
克拉庫斯則是擰著眉,仿佛帶怒又仿佛驚詫的,看著薛麟玉。
兩人就這樣瞪著對方,看了許久。
克拉庫斯走到薛麟玉的面前,從懷里拿出一塊玉,晃蕩在薛麟玉眼前。
薛麟玉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是你跟蹤玄云子仙姑找到我們,然后襲擊了我們?!”
克拉庫斯沒有回答,冷冷一笑又將玉佩收了起來,說道:“這是我的國。而你們,要滅我的國!”
“我們根本不是要滅你的國。”薛麟玉深呼吸了一口,又嘆氣一聲,“我無法給你解釋!”
“我也不需要解釋。”克拉庫斯走到一旁,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說道:“對我而言,這就是一場戰爭。除了勝負,沒有別的道理可講。現在你是我的俘虜,一切,都要聽從我的指派行事。”
“你認為可能嗎?”薛麟玉冷笑。
“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意。”克拉庫斯突然大笑起來,“就如同,屠刀從來不問羔羊的意見!”
“要殺便殺了,少在這里裝腔作勢!”薛麟玉有點惱了。
克拉庫斯仍是笑著走到薛麟玉面前。他的個頭比薛麟玉略高,因而稍稍低下頭,小聲道:“如此沉不住氣,果無王者之風。”
“你有?”薛麟玉再度冷笑,“有本事你解開我的繩索,片刻便能知道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省省吧!”克拉庫斯哈哈大笑,“就你這樣的,我能打十個。遍視中原,除了授我武藝的薛楚玉將軍,沒人會是我對手。”
“匹夫之勇!”薛麟玉有點氣不過,恨得直咬牙。
“不對。”克拉庫斯指著自己的腦門,一本正經的說道,“我這里也比你好使。否則,你又怎會成為我的階下之囚?”
驀然帳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兩個頑童,爭吵完了沒有?”
薛麟玉心中一凜,“誰?!”
克拉庫斯呵呵一笑,走出帳外,“娘,你怎么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