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終于下令,班師回朝。
出發時的二十萬大軍,現在還剩十五萬不到。除了提前離開的契丹和奚族友軍,薛紹還另外派走了郭元振和張仁愿這兩支人馬。
按照原定計劃,薛訥將會駐兵東受降城,留守單于都護府。磧口城關已經大體完工,都護府的城墻已經筑起。二者通過兵站和烽火臺連為一體,成為了一座橫亙在大漠咽喉的軍事壁堡。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薛訥請命,只需五千人便已足用。但薛紹自有他的考慮,他在定襄軍和飛狐軍當中遍選精銳,再從兩軍的馬廄和自己剿獲的戰馬當中選盡良駒。最終,薛紹給了薛訥一萬二千五百名精兵(整整一軍的編制),多是上佳的騎手。戰馬給了五萬匹,其中不乏安西虎師從西域帶來的純種良馬,差點把薛訥和諸將都給驚呆了。
薛訥私下來問,為何如此?
薛紹答說:“我請兄長駐兵此處,可不僅僅是為了防守。防守永遠是被動的,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我要你把東受降城打造成了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壁堡。將來有朝一日,我要從這里出兵討伐突厥!”
“薛帥高瞻遠矚,永遠先我們一步!”薛訥恍然大悟,再道:“至于這些戰馬,薛帥是想讓我在這里廣積糧草、多養戰馬?”
“對。”薛紹道,“黑沙城,曾經是突厥國的南牙汗帳。他們之所以選擇此處做為陪都,首先是考慮到了這經獨特的地理位置,是兵家必爭之地。再者,這里氣侯宜人雨水充沛,河流縱橫還有山林資源,是一處上佳的水草牧場。只要你守好了磧口城關,突厥縱有千軍萬馬來攻,也可保安然無恙。然后,你就可以在黑沙一帶安心的豢養戰馬,為將來的北伐積蓄力量。”
“好。”薛訥欣然點頭,說道:“這些年來我朝與突厥連年大戰,除了將士死傷慘重、財富流失巨大之外,戰馬的損失也是相當巨大。末將知道,職責所在了!”
薛紹輕嘆了一聲,說道:“我朝最重要的兩處馬場,河隴牧馬監和與河北牧馬監,都曾多次到遭到洗劫。最慘的那回,突厥人一次就從河隴牧馬監擄走了三十萬匹戰馬。那一戰后我到了夏州擔任都督,剛上任就一怒之下砍了唐懷壁。盡管如此,也沒能挽回那一筆巨大的損失啊!”
薛訥也是嘆息,“突厥人通過戰爭,從我們大唐掠奪了大量的人口、戰馬與財富。那一次洗劫河隴牧馬監以后,他們的兵力成倍翻漲實力迅速壯大。戰馬,就是其中的關鍵!”
“兄長明白個中道理,那是最好不過。”薛紹道,“如今這態勢,突厥已成氣候。想要徹底平滅突厥,絕非一日之功。一戰之勝負,也難傷國之根本。所以,兩國的戰爭最終會演化成曠日持久的國力比拼。我設下三座受降城,主要目的就是阻止他們的南下劫掠。失去了這一條重要的財賦來源,突厥汗國將會舉步維艱。我希望能夠通過此舉,從根本上遏制突厥汗國的實力壯大。當然,光是遏制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不斷的壯大自己的軍事力量。我朝不缺錢,更不缺人,戰馬就成為了關鍵中的關鍵。兄長,你任重道遠!”
薛訥深吸了一口氣,重重抱拳,“末將明白!”
薛紹微笑點頭,“這五萬匹戰馬,是我轉戰千里歷經血戰,好不容易才撈到的一點家底。按理來說,我是應該把它們全數帶回京城,上交朝廷的。但我覺得黑沙這里的氣侯和草場,會更適合它們的生存和繁衍。于是,我把它們全都給你了。這不是我存下的一筆私財,而是我預留的一項軍國大策。兄長,你要明白。”
“末將明白!”薛訥正色抱拳一拜,遲疑了一下,仿佛欲言又止。
薛紹微微苦笑,“這些日子以來,兄長還一直沒有對我提起過,令弟楚玉的事情。”
薛訥輕嘆了一聲,“我是怕,傷了薛帥之心。”
薛紹皺了皺眉,“你也覺得,他已經陣亡了?”
“將軍難免陣亡前,這是我們的宿命。”薛訥說道,“我已派了書信,讓內子帶著家臣奴仆一同去往龍門老家,照管五弟的遺孀和幼子。等我那小侄再長大一些,我會把他接到身邊親自撫養,視同己出。”
薛紹咬了咬牙,“我卻始終覺得,楚玉還沒死。他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我也希望如此。”薛訥苦笑,“今后若得方便,我會派出精干之人前往漠北打探五弟消息。若有所得,必會回報薛帥。”
薛紹抱拳而拜,“拜托兄長了!”
幾日后,北伐大軍拔營而起,南下歸國。從黑沙到朔州三四百里的歸程,行軍速度比來的時候快了很多。然而薛紹并沒有下令加速行軍,是將士們自發的走得很快。
思鄉情切歸心似箭,莫過如此了。
數日后,北伐大軍抵達長城關外。長城上的留守士卒早早做了準備,北伐大軍還剛剛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城關之上一片紅旗招展鼓角喧天,歡呼吶喊之聲響徹云霄。
北伐大軍的將士們也沸騰了,大聲歡呼喜極而泣。
沒有經歷過遠征的人,無法理解將士們此刻的喜悅與開懷。
薛紹騎在馬上,面帶微笑的慢慢走向長城城關。搭起手,他遠遠的眺看那些巍峨高大的峰火臺。終于,他看到了一個區別于這片蒼涼雄渾的獨特身影。
隔著太遠,薛紹看不清長城城關之上任何人的面目。但他知道,那肯定就是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穿了一身藍色鑲金的胡服男裝,站在一處最高的烽火臺上。綠的山巒青的城磚,一色土黃軍服的唐軍將士,將她映托得特別醒目和耀眼。她居高臨下的看去,越過巍峨的青山城關與沸騰的萬千人群,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那個人。
沒錯,那一定是他。
只有他,才有資格一騎當先,身后立起六面耀眼的大紅旗。只有他,能讓十萬男兒俯首聽命,靜如泰山之巍巍,動如烈火之勁猛。
上官婉兒恬靜而溫柔的微笑著,內心卻如驚濤駭浪一般的在翻騰。用“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來形容上官婉兒半點也不為過。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領悟到何謂卓爾不凡,何謂英雄風流!
“但凡女子,誰能忍住不去愛你呢?”上官婉兒輕聲的吟哦,“上官婉兒,卻是最沒資格的那一個…”
漠北,某個貧脊的小荒灘上。
薛楚玉跪在地上,對著一個石塊堆成的小墳堆磕頭。
約格羅的老遺孀沒能熬過這個炎熱的夏天,她死了。薛楚玉按照突厥人的喪葬風俗,用石頭將她安葬。
磕完頭之后,薛楚玉拔出小刀,割破了自己的左臉。鮮血頓時淋淋而下,薛楚玉揚起刀尖,讓鮮血滴到了墳墓的石塊上。
這是突厥人在貴族酋長的葬禮上,才會做的事情。
“我知道這樣做,無法抵償我對你們一家人作下的血海深仇。但我是大唐的將軍,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些了。”薛楚玉跪在墳前,輕聲自語,“如有來世,讓我變作你們豢養的牛羊,吃我肉飲我血吧!”
說罷之后,薛楚玉站起了身來,“我要走了,去做我該做的事情。”
他伸手提起身邊的一個大包袱,手上一沉,心里卻也是微微的一沉。
包袱里面,裝著他的鎧甲。他永遠也忘不了,約格羅家的老遺孀臨終之前,說的那些話。
“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我們的兒子蒙厄巴。你剛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你是唐朝的將軍。老頭子要把你捉去交給俟斤,我阻止了他。我對他說,不管你是唐軍還是突厥軍,你都是一個可憐的母親日夜思念的,征戰在外的兒子。”
“于是我們脫下了你的鎧甲,將它藏在了我們的羊圈草堆里。搬家的時候我將它一起帶來了,就埋在我睡鋪的下面。謝謝你能為我送終。你要快點回家,你的母親一定在日夜盼望著你。走的時候,記得帶上你的鎧甲。”
說完這些,約格羅家的老遺孀就閉上了眼睛。
薛楚玉很久沒有哭過了,但這一天他哭得很傷心。原因,他自己到現在都弄不太清楚。他只是覺得很想哭,或許是因為想起了已故的母親,她曾經也是一個草原人。又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
想著這些,薛楚玉情不自禁又紅了眼圈。深吸一口氣,他背起包袱并在身上套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披風,掀蓋起遮蔽頭臉的斗蓬。
翻身騎上一匹老馬,他快馬揚鞭向北而去。
南方,本該是他唯一的方向。但薛楚玉最近打聽到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那是相隔了十幾里的鄰居小牧童告訴他的。小牧童說,有一個唐朝的將軍投降了可汗,還要迎娶可汗的女兒成為突厥汗國的駙馬。可汗其實沒有女兒,他最大的兒子還不到十歲。那個女兒曾是可汗堂兄的女兒,那位堂兄戰死沙場之后,可汗將他的女兒收作了養女。
聽說那是一位極其漂亮的突厥女子,她有一雙湖藍色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十七歲妙齡。草原的勇士都愛慕著她,想要娶她。
薛楚玉追問那名唐朝將軍的姓名,牧童卻是說不出來。
于是薛楚玉想要親自前去,探個究竟。
當年元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單于都護府官員,但他對大唐的邊疆防備與內部虛實十分了解,由此禍害極深。不管這個即將成為突厥駙馬的唐朝將軍是誰,他的叛國投敵都必將成為大唐的巨大禍害。
“我會帶他一起逃離漠北,回去見薛帥!”
“如果他不肯,那我就帶上他的人頭,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