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虎師眾將一個一個的都帶著滿臉錯愕與震驚的神色,走進了薛紹所在的帥帳之中。
突厥人,真的移營后撤了。
他們連夜行動,一退十里,正在重新安營下寨。
薛紹坐在帥位上,靜靜的看著虎師眾將。
虎師眾將悶不吭聲。此前的挑釁與不滿沒有了,甚至沒有一個人抬頭直視薛紹。
他們滿心以為,這下該是到了薛紹逞威風的時候了。他會用他的咆哮把我們所些人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還有可能,他會捉一兩個人殺雞儆猴以振主帥聲威。
營帳里靜悄悄的。驀然“嘩”的一聲響,倒把眾將都駭了一彈。
原來是薛紹攤開了一張厚厚的羊皮紙行軍地圖,將手掌往地圖上一拍,“到齊了?議戰。”
眾將愕然:這就完了?
“還不過來?”薛紹聲音一沉。
眾將恍然回神,紛紛走到了大地圖旁邊,一個個的屏息凝神。
“突厥退后十里重新下寨。我已派出斥侯偵察得知,那一處地勢略呈坡勢,營前一片坦途視野開闊。騎兵易于發動突然的奔馳沖殺,這對他們十分有利。而在他們的營寨東西兩側,各有冰川溪河利于大軍取水飲馬。”薛紹指著地圖,對眾將說道:“從敵軍選擇的營寨新址可見,他們已經由猛攻急取轉向了先立不敗的戰略守勢,顯然做出了長期對峙與拉鋸之戰的應備。”
眾將靜靜的聽著,偶爾點一點頭,沒人插嘴。
薛紹環視眾將的神態,滿意的微微一笑,“敵軍立營之處,我們姑且稱它為,葬魂坡。”
軍議散了。
虎師眾將每人手里拿著一份令箭走出帥帳,紛紛上馬各自奔去。薛紹下達的命令交待的任務都不輕松,所以他們走得還挺急,都顧不上彼此交頭結耳私下吐槽了。
薛紹背剪雙手站在帥帳門口目送眾將離去,臉上泛著微笑。
“很好,我滿意你們現在的態度!”
午飯過后料理了一些軍務,薛紹獨自一人來找玄云子。
玄云子見到他時先是笑了,“少帥來便來了,還要送禮?”
薛紹笑著揚了揚手里的小包裹,“偶得美食,不敢獨貪。特意拿來與仙姑共享。”
玄云子頓時好奇了,“少帥如此盛情,我真得多吃一些。”
薛紹哈哈而笑,然后長吐了一口氣,將包裹放到了桌幾上,打開。
果然是江南的飴糖,西域的果品,泛著油花的烤羊,還有一個雕飾精美的酒壺。
“像是喜宴之食。軍中是有將領成親嗎?”玄云子問道。
薛紹淡然一笑,“元珍送給我的。”
玄云子不禁愕然,稍稍怔住。
此刻,薛紹心里卻詭異的想到了月奴。好像除了太平公主和琳琳那一撥,月奴和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相處得特別要好。女的情同姐妹不分彼此,男的稱兄道弟千杯不醉。好吧,那個廣交各路豪杰又比較心直口快的憨家伙,一定沒忘了把我和艾顏的那點事情,告訴玄云子!
現在玄云子的這副表情,已然證實了薛紹的心中猜想。
“元珍…”玄云子口中稍稍有點吞吐,“是在故意亂你心神。”
薛紹呵呵一笑,“何以見得?”
“明知故問!”
薛紹仍是在笑,“我把咄悉匐還給他,他便還贈我這樣一件禮物。倒也,有點意思。”
“兩軍對敵斗智斗勇,戰爭無所不用其極。兩軍主帥的智慧、應變和喜怒情緒,也是一場比拼。”玄云子說道,“你將咄悉匐放回,是為了讓他將銀川一戰的內情傳遞給元珍。同時那一戰留下的巨大恐慌,也將會傳遞給元珍。元珍一定不會想要重蹈咄悉匐的覆 輒。以他足智多謀又謹慎多疑的性格,突厥移營后撤幾乎已是必然。”
“呱呱呱”,薛紹鼓起了掌來,“說得好,繼續。”
“多嘴的女人遭人厭,我不說了。”玄云子搖頭。
薛紹呵呵直笑,“我不討厭,你說下去。”
“偏不。”玄云子還執拗了起來,“你早就不止一次的表達過了,你討厭自作聰明又多嘴多舌愛逞能的女人。”
“喲,你是在含沙射影嗎?”薛紹笑道,“還是在,故意拉仇恨?”
暗指武太后?
玄云子滿副“無語氣樂”的表情又不停的眨著眼睛,好像是在琢磨“拉仇恨”這個新詞的喻義。
“算了,不扯這些了。”薛紹指著那堆食物,“要不要嘗一點?”
“我聽說,被毒死的女人滿身墨黑面部浮腫雙眼突出七竅流血。所以,我不吃。”玄云子說道。
薛紹的手正剛剛伸到了烤羊腿上,頓時停住,“聽你這么一說,我都沒了食欲!”
“莫非你就不怕元珍下毒?”玄云子問道。
薛紹搖了搖頭,“他一定設想過一萬種殺死我的法子。但是,在這包食物里下毒,是最沒可能的。”
“倒也是。”玄云子說道,“雙方交戰防備森嚴戒心尤其重,元珍不會傻到用這種不入流的小伎倆來行刺。”
“對。”薛紹悶哼了一聲,“他不會想要毒殺我。但是,他真是來惡心我的!”
玄云子微微一怔,然后就發笑了,“他成功了嗎?”
“好像,有一點點。”薛紹撇著嘴。
“看來,你或多或少的還是有一點,在乎的嘛!”玄云子似笑非笑的道。
薛紹扭過頭來看著玄云子,咧嘴皺鼻雙眉擰起,一副少見的古怪的表情,并且甕聲甕氣的道:“別再冷嘲熱諷了,行嗎?”
玄云子現在明白,薛紹為什么來找她了。
主帥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薛少帥被元珍惡心到了,但是這個“私人的”情緒又不能對軍中的其他任何人去發泄。
所以,只能找她玄云子了。
想通了這些,玄云子連忙微笑賠禮,“我道歉。”
“這倒是不必。”薛紹輕吁了一口氣。
“你明知道元珍是要惡心,是來故意亂你心神的。為何,你還要中計呢?”玄云子問道。
“這或許,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吧!”薛紹微微苦笑。
“也許吧…”玄云子輕輕點頭,“人的情緒,并非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否則,世上哪來的那么多爭端和不幸?”
“嗯,有道理。”薛紹呵呵一笑,“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舒服多了。我還以為,我真是一個因為兒女情長就不顧生死大計的廢柴簍子呢!”
玄云子赧然失笑,“你要真是這樣的人,現在更應該身處神都,盡享溫柔富華。”
“但是不得不承認,現在,我的心里多了一份念想。也多一層顧忌。”薛紹微微皺眉,表情略微嚴肅一些。
“是因為…”玄云子小心翼翼的,試探的問道,“你仍舊愛著她嗎?”
薛紹微微的怔了一怔。這樣的話從玄云子的嘴里問出來,總感覺味道怪怪的。但是,偏偏她又問到了最核心的問題上。
沉思了半晌。
薛紹輕輕的搖了搖頭,“我都不記得,我是否真的愛過她。”
玄云子不禁有點愕然,“那你還…”
“虧欠。”薛紹長嘆了一口氣,“是因為虧欠!”
“據我所知,你并未虧欠她什么。”玄云子說道,“倒是她的某些舉動…我并不十分贊同!”
“你是指,我與太平公主大婚之日發生的事情?”
玄云子輕輕點頭。
薛紹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知道,她并非是要害我。”
“我也是女人。我想不明白。”玄云子不解的問道,“當一個女人自己都不在乎貞潔與名份了,并且是在你無法抗拒的情況下對你投懷送抱,你又何嘗虧欠了她什么呢?”
“…”薛紹沉默了片刻,喃喃的道:“有件事情,連月奴都知之甚少。”
“何事?”
“她走的時候,已經懷了我的孩子。”薛紹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吐出,“后來,生了下來。”
玄云子愕然,震驚。
“你也許聽說過。突厥的神之子,阿史那克拉庫斯…其實,是我薛紹的兒子!”
玄云子的表情徹底僵住了。
薛紹苦笑,輕輕搖頭,“算起來,還是長子。”
“那就難怪了…”玄云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這件事情,我還真不知道。”
“除了我,你是第二個知道的。”薛紹說道,“當然,元珍肯定知道。所謂神之子的把戲,肯定都是他一手操辦的。”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玄云子不解的問道,“既然知道孩子是你的,以元珍這一類人的慣有作風,將其殺掉仿佛才是必然。甚至是連同母親也一同殺掉,也半點都不奇怪。”
“你說得沒錯。曾經,我也一度迷茫不解。后來深入了解突厥汗國的內部情況之后,我才想通。”薛紹說道,“在我們大唐,出身門第很重要。在草原,部落姓氏更加重要。阿史那艾顏,是阿史那汗族唯一幸存的嫡系血脈。她本身,就是一項重大的政治資本。”
“我這知道。”玄云子說道,“一連幾次草原叛亂加上現在的突厥汗國之興起,他們都打出了阿史那氏的旗號。”
“而在突厥的傳統習俗當中,阿史那氏一向是與阿史德氏通婚的。”薛紹說道,“草原人把阿史那氏視為王族,而將阿史德氏,視為后族。”
“王與后…”玄云子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而元珍,就是姓阿史德!”
“對。”薛紹說道,“在現在這個突厥汗國的內部,骨咄祿、咄悉匐和默啜這三兄弟的勢力,無疑是最為強大無可撼動的。而元珍,他雖然蒙受骨咄祿的信任和重用從而身居要職手握大權,但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嫉妒他的人肯定不少,想要取而代之的人想必更多。以元珍的深謀遠慮,他一定不會把自己的前程和安危,僅僅只是建立在他與骨咄祿的私人情感之上。”
“沒錯。”玄云子說道,“只有傻子,才會把君王的感情與信任太當一回事。”
薛紹微微一怔看向玄云子,“你又在含沙射影嗎?”
玄云子苦笑,“我沒有說元珍、元珍!”
“由此可見,元珍一定很想娶到艾顏,從而達成阿史德與阿史那的聯姻。這對元珍來說,將是一筆無形的巨大的政治資本。”薛紹說道,“既然抱定了這樣的目標,元珍一定會竭力保護艾顏、爭取艾顏。至于兒女情長之類,反倒是其次了。”
玄云子深呼吸了一口,輕輕點頭,“但是艾顏又懷了身孕,這件事情必須要給草原子民一個交待,否則艾顏將很難在草原上立足。于是元珍就炮制出了一個‘神之子’,并且通過各種手段,不斷的擴大神之子在草原上的影響力。我曾聽說,當年薛仁貴將軍仍舊鎮守云州之時,神之子就曾出現在兩軍陣前?”
“對。”薛紹點了點頭,心里感到一陣莫名的刺痛。
“有朝一日當艾顏真的嫁給了元珍,神之子所帶來的一切好處,自然也都會落在他自己的頭上!”玄云子連連搖頭,“元珍此人,心機城府,簡直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