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里,沒有戰事。這讓疲憊的唐軍將士們,得到了一個難得的休養機會。
但是指揮作戰的大將卻半點不得輕松。對他們而言,這三天的平靜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沉寂。之所以平靜,是因為雙方都在總結首戰的經驗教訓并力圖從中找出對方的弱點,從而對自己的戰術做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成或者敗生或者死,都將處決于統兵大將這一段平靜期內做了什么。
因此,這三天對于普通的士兵來說是一種放松和休整。但是對于指揮作戰的大將來講,卻是生死攸關的致命抉擇。
王孝杰倒是沒有閑著,他召集眾將日夜商討,以求拿出一個克敵致勝的好辦法。但商討來商討去,這個“辦法”始終難以敲定。而且他們發現,自己對于元珍、對于他麾下的拓羯和狼騎,是那樣的不了解。
——既然連敵人是怎么樣的都弄不大清楚,戰術安排又能從何談起?
倒是有人提醒王孝杰,是不是可以把薛紹請來一同議戰?他和突厥人打的交道比較多,對元珍也更加的了解。
結果卻是換來了王孝杰的咆哮和怒罵,于是這個提議不了了之。
王孝杰在忙著開會和咆哮,薛紹這邊也沒閑著。他已經把一大傷員送到了豐州去診治休養,其中就包括李多祚和牛奔。而在此之前,他已經讓他的一批私人部曲推著十幾輛大車鉆進了陰山的密林之中,從此再沒出來。如今那片密林地帶已經被薛紹劃為了嚴格軍事禁區,除了薛紹本人每天既定的入內視察,其他人一概不許靠攏否則格殺勿論。
王孝杰聽說了這件事情一個勁的猜測,“他又在鼓搗什么名堂?”
有部將對王孝杰說,當初薛紹在銀川軍屯大破咄悉匐,快把整座青羊山都給弄塌了。有人說他是召喚出了上古妖魔來助戰,也有人說他是私造了一批威力駭人的“秘密軍器”,這才把數十倍于己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現在,他不會又是在私造那批“秘密軍器”吧?
王孝杰足足愣了半晌,沒有吭聲。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心里在想什么。部將想要再次進言把薛紹請來一同議戰,但又怕挨了王孝杰的臭罵,因此只好閉口不言。
這天傍晚。
薛紹和吳遠還有兩名部曲騎著馬一同從密林里走出來,剛好看到警戒圈的外圍不遠處,王孝杰正和幾名部將在那里蹓馬閑聊,還不時的朝薛紹這邊張望。
薛紹便笑了。
吳遠道:“王孝杰一定很想進到林里去,看個究竟。”
薛紹笑道:“但他又放不下身架,開不了這個口。”
“看,他們走了!”吳遠和部曲們冷笑不已,“真是死要面子!”
薛紹搖了搖頭暗自嘆息,心說只要能打贏這一仗,我倒是不介意獻出我的秘密武器,就當是回報你率軍前來馳援。至于什么軍功之類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但是王孝杰你這么一個態度,讓我怎么跟你合作?——就算我能忍,我手下的這些人也接受不了啊!
“少帥,我覺得王孝杰可能是有點著急了,怕自己打不過突厥人。”吳遠說道,“否則以他的個性,都不會正眼來瞧咱們,更不用說偷窺了。”
薛紹微然一笑不置可否,心說連我身邊的隨從都看出來,王孝杰你的演技真是有待提高!
當晚薛紹前來探望養傷的郭安,并準備和他私下商量一些事情。
他對郭安說,眼下王孝杰空有兵力卻無破敵之策,我隱約有了破敵之策卻又缺兵少將。那么除非雙方達成合作共同抗敵,否則都有可能輸掉這場戰爭——現在你幫我想一想,該要如何促成合作?
郭安也感覺挺為難,他說道:“面對共同的外敵之時,屬下覺得將領之間的私人恩怨和面子問題根本就是不值一提。但問題是,王孝杰可能不這么想。”
“對,他一向死要面子,尤其是在我面前。”薛紹道,“現在以他的個性,一犟到底那是極有可能。”
“他就沒想過后果?”郭安苦笑不已。
“他一定想過。而且他現在也正在著急。”薛紹道,“但他就是腦子轉不過彎來,誰也拿他沒辦法!”
“依屬下看,他分明就是沒腦子!”郭安氣乎乎的說了一句,再道,“看來我們得要給他找個臺階來下。就像哄小孩子那樣讓他自己覺得有面子了,這事才能成!”
“說到點子上了。”薛紹也是苦笑不迭,“你說我們是造的什么孽,還千里迢迢的跑到邊關來當奶娘了!”
兩人正商量著,吳遠匆忙前來附在薛紹耳邊小聲道:“阿史那忠節回來了!”
薛紹眉頭微微一擰,“帶進來——秘密帶進來!”
“少帥放心!”
片刻后,阿史那忠節穿著一身蒙頭蒙臉的黑色大斗蓬進來了,像一個刺客盜賊一般。一見郭安在場,他還慌忙往外退走。
薛紹一把將他捉住拉回來,說道:“這是郭安。我連自己都不信任了也會信任他,你顧忌什么?”
阿史那忠節吁了一口氣,這才脫去了兜帽與郭安打了個照面。
“事情怎么樣?”
“妥了。”阿史那忠節答道,“明日,就有朝廷使臣前來宣旨。少帥只管做好接管軍權的準備。”
薛紹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會不會有嘩變之憂?”
“不會。”阿史那忠節認真道,“少帥,就請你信我一回!”
薛紹咬了咬牙,“好!”
郭安在一旁笑了,“看來,這臺階算是有了。”
薛紹也笑了,“只不過他得狠狠的摔下去,而不是心安理得的走下去。”
“他會恨你入骨,殺之而后快。”郭安道。
薛紹淡然一笑,“我早就習慣了。”
阿史那忠節很是茫然,“二位,在說什么呢?”
“沒什么。”薛紹呵呵一笑,問道,“誰是使臣?”
阿史那忠節猶豫了一下,“少帥明日便知,又何必再問?問得太過清楚了,戲碼也就失真了。”
“有道理。我就當什么都不知道。”薛紹笑道,“明天,先和王孝杰一起大吃一驚再說!”
次日,薛紹軍中剛剛吃過了午飯,王孝杰那邊突然派人來請,說有朝廷使臣駕到,讓他過去一同接旨。
薛紹就帶了幾個人去往王孝杰的軍營,一邊走一邊還在心中“彩排”接下來的戲碼,甚至還把戲碼穿梆之后的應對之策也給來回走了幾遍,自覺已是萬無一失。
到了。
還沒有下馬,薛紹就先吃了一驚!
因為他看到王孝杰的中軍帥帳之前,居然整整齊齊的站著幾十名衣甲光鮮特別打眼的——千牛衛衛士!
…太像了!
薛紹不由得心中驚道,若非早已知情,連我自己都要被眼前的景象給騙了!
下了馬往里走,當薛紹剛要踏進中軍帥帳之時,他的腳步愕然定住,連表情也都僵住了。
王孝杰,帶著他的麾下眾將站在帥帳的兩側,整整齊齊。
而在主帥的位置之上,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正雙手托著一面杏黃色的制令,滿臉莊嚴與沉寂的看著薛紹。
——玄云子!!
薛紹怔了足有半晌,甚至可以說都有點失態了。
“你還不過來一同接令?”倒是王孝杰發話了,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來,站在王孝杰的身邊拱手而拜,“臣薛紹,前來接令。”
玄云子便當眾展開了制令,用一種特別“公事公辦”的嗓音朗讀道:“大唐臨朝武皇太后,特令制曰…”
制令并不太長,玄云子讀完之后,帥帳之內一片驚嘩之聲。
這聲音,當然是王孝杰身邊的將軍們發出來的。
王孝杰本人倒是沒有什么動靜,甚至一言不發。
“薛紹,王孝杰,你二人還不上前接令?”玄云子發聲道。
薛紹密切注意著王孝杰和他身邊這些將軍們的神態動靜,自己也沒打算先動。倒是王孝杰毫不猶豫的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臣王孝杰接令,遵命而行!”
眾將再度愕然,連薛紹也有點吃驚——這么順利?
玄云子面無表情的將制令放到了王孝杰手上。王孝杰拿好制令站了起來,轉身,看向薛紹。
薛紹也看著他。
“安西虎師,是你的了。”王孝杰突然說道。
“王將軍,不可啊!”眾將急了,大聲道,“哪能就這樣輕易交出兵權?”
“住口!”王孝杰大喝一聲,眾將一同噤聲。
薛紹沉默,靜觀其變。
王孝杰走到薛紹面前,說道:“朝廷有令,王某必當遵從。只希望你善待虎師兄弟,打好眼前一仗。”
“我會。”
虎師的其他將軍們個個急得臉紅脖子粗,看似都要爆發了。
“你們都給我安分一點,腦子也放清醒一點。”王孝杰再對眾將說道,“朝廷的制令你們也都聽到了,王老將軍即將回歸重掌虎師。但在王老將軍上任之前,虎師暫由薛紹統領。雖然加了一個‘暫’字,但對你們麾下眾將來說,仍是軍令如山!”
眾將甘心也好不服氣也罷,只好全都閉嘴了。
王孝杰突然轉身對著玄云子抱拳一拜,“天使在上,王某這就打點行裝火速回京。不知天使,是否同行?”
“本使另有公務在身,恕難奉陪。”玄云子淡淡道。
“如此罷了,王某獨自行去。”王孝杰一轉身,大步朝外就走。
“王將軍!”眾將一同上前阻攔。
王孝杰很惱火的想把他們推開,無奈人實在太多,他推不動也走不掉。
“放開我!”最后王孝杰終于是發火了,大聲咆哮起來,“你們還要違抗制令、犯上作亂不成?!”
眾將無奈,只好紛紛讓道放王孝杰走了。
王孝杰大步前行,頭也不回的鉆進了自己的帳篷里。沒多時他就收拾出了兩個箱籠往馬背上一放,只叫了幾名部曲隨行拍馬就走。
薛紹騎著一匹,在軍營外攔在了他的去路中央。
王孝杰擺了擺手示意部曲先行一步。待四下無人了,他才毫無表情的對薛紹說道:“你還想怎樣?”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合作,共同破敵。”薛紹說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眼下這樣,沒什么不好。”王孝杰勒著馬繞開薛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希望你能早日破敵凱旋還京。然后,和我一同去見武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