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睡了一覺(或者說昏迷了一場)醒來之時,天是黑的。恍惚之間他有一點失憶的感覺,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只見眼前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像是一盞油燈。
燈旁有個模糊的人影,像是趴在桌幾上也睡著了。
薛紹剛剛動了一下,那個人就醒了過來慌忙起身,“少帥醒了——來人,取湯!”
是張仁愿。初時薛紹打算將他留在銀川軍屯休養,但他自己執意隨軍北上。開戰之時薛紹將他留在了后軍和段鋒一起押送輜重,因此未曾參戰。
薛紹自己雙手撐著床板想要坐起來,不料后背一陣劇疼傳來讓他瞬間全身失力,又倒了下去。
“少帥勿動!”張仁愿連忙上前來將他扶住,說道:“你身后中了三箭,萬幸鎧甲精良未曾傷及筋骨,但也留下了瘡口失血不少。張成已經給你治傷縫合過了,眼下宜當休養。”
我中了箭?什么時候?
薛紹想了一想,竟然毫無印象。
一名部曲走進來,托著一鼎熱汽騰騰的湯,有肉香味。
“像是鮮肉?”眼下軍中最多只有肉干,薛紹有點奇怪于是便問道,“你們從哪里弄來的?”
部曲答說,這是馬肉。
“我不吃馬肉,拿走!!”薛紹突然就發了火,把張仁愿和部曲都嚇了一跳。
部曲慌忙將肉湯帶走了。
“少帥有傷在身,勿要動氣。”張仁愿小聲勸道。
薛紹定了定神,問道:“其他的人呢?”
張仁愿當然知道薛紹問的是哪些人,于是答道:“閻敬容、甘元暕、裴思諒和王智方,都陣亡了。”
這四個人,都曾是跟隨過裴行儉一起南征北戰過的老將,后來又都跟隨薛紹成為了朔方軍的大將。更加上陣亡于靈州之戰的張知運、崔智鞏和劉玄意,曾經朔方軍的“十二驍將”,如今只剩下獨孤諱之、沙咤忠義和張仁愿,以及跟在王孝杰身邊阿史那忠節和調任蔚州的唐休璟。
薛紹仰天躺著,表情枯澀眼神呆直,“還有呢?”
“羽林軍那邊,曾經你的親隨盧思義,也陣亡了。”張仁愿再道。
薛紹仍是那樣躺著,恍如失神,“說下去。”
張仁愿深呼吸了一口,就像是豁出去了,說道:“李多祚將軍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薛紹斗然一下彈坐了起來,張仁愿連忙將他按住,“吳遠帶著幾名軍醫正在全力救治。少帥現在不宜過去!”
薛紹睜大眼睛瞪著張仁愿,張仁愿很誠懇也很固執的回看著他,寸步不讓。
薛紹便又躺了下來,“還有的人呢?”
“拓羯騎兵的損失比較慘重。牛奔將軍…”張仁愿猶豫了起來,直咬牙。
“怎么樣?”薛紹又坐了起來。
這一次張仁愿沒有攔他,而是道:“我扶少帥過去看看吧!”
薛紹一下就跳了起來,飛快的沖出了帳篷。張仁愿急忙跟上。
出了帳篷之后,薛紹當場就怔住了。
入眼所見,全是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人。還有尸體。
人和尸體混雜在一起,活人的血和死人的血也流在了一起。薛紹差點就要分不清,眼前誰是活人誰是死人。
看到薛紹出來,還能動彈的將士都慢慢的走了過來。有的甚至失去了雙腿,是被同伴抬過來的。
都慢慢的聚到了薛紹的身邊,一口一聲的叫著“少帥”,“少帥”。
薛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有哭聲響起。馬上便有罵聲響起,說孬種不許哭。
薛紹走到那個發出哭聲的戰士面前,這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左眼只剩下了一個血窟窿,左腿還從膝蓋處被完全削斷。雖是包扎過了,仍在不停留血。
他蹲坐在地上,仰著頭,用一只眼睛和一個血窟窿看著薛紹。
薛紹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我的袍澤弟兄,沒有一個孬種。”
馬上,現場哭聲一片。
“少帥,我們什么時候再打回去?”
“死了這么多弟兄,我們要報仇血恨!!”
“會的。一定會的。”薛紹說道,“兄弟們,都先好好休養。”
張仁愿連忙勸請這些將士們紛紛退下,然后領著薛紹走向了另一個簡易行軍帳篷。
還沒進去,薛紹就聽到牛奔在里面破口大罵,“天殺的狗才,我要宰了你!!”
“按住他、按住他!堵住嘴!!”
一片掙扎與混亂的大響,牛奔明顯是被堵住了嘴,仍是發出沉悶的咆哮與怒吼。
“少帥,是張成在給牛奔治傷。”張仁愿連忙說道。
薛紹就忍住沒有急于闖進去。過了許久,等里面的動靜消停了下去,他才掀開帳簾進去。
張成正好托著一個盤子從里面走出來,滿頭大汗一副虛脫的樣子。
薛紹看到,他的盤子里放著六七個血淋淋的箭頭。
牛奔死氣沉沉的躺在行軍榻上,已經沒了動靜。
“能活嗎?”薛紹問張成。
張成一臉疲憊和無助的搖了搖頭,“屬下不知。少帥恕罪。”
“我知道你盡力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薛紹拍了拍張成的肩膀,他點點頭走了出去。其他幾名進來幫忙的將士,也都陸續出去了。
薛紹走到了牛奔的身邊蹲下身,近近的看著他。
這一條野牛般的猛漢子,一臉蒼白毫無血色毫無生氣的躺著,仿佛就已經是個死人。他的身上全是血,有的干涸了有的還在流淌。臉上一道刀疤從鼻梁劃到了左邊的耳垂下方,現在已經被縫合成了一條扭曲難看的黑血蜈蚣。
他的左臂從手肘以下,全沒了。
“兄弟。”
“牛奔兄弟。”
薛紹輕聲的喚了兩聲,牛奔沒有答應。
薛紹輕輕的搖了搖他的肩膀,卻把自己臉上的兩滴眼淚搖得落了下來,剛好落進了牛奔的嘴里。
“天殺的狗才,我宰了你!!”
牛奔斗然暴起。
薛紹一把將他抱住,“兄弟,是我!”
“天殺的狗才!我宰了你!!”
牛奔拼命的掙扎大聲的狂吼,張仁愿連忙上前幫著薛紹一起,拼盡全力才將牛奔按住。
“狗才!”
“天才的狗才!!”
牛奔瞪圓了一對銅鈴似的眼睛,不停的瘋狂大罵。他臉上的傷口崩開了,不停的涌出血來。
薛紹死死的按著他,“兄弟,你是想要宰了薛紹嗎?”
牛奔怔了一怔,不罵了。
“那你就動手吧!”
薛紹放開了他。
牛奔一直死瞪著的銅鈴大眼眨了一眨,滿臉茫然的看著薛紹,“少帥?”
薛紹微笑,點頭,“是我。”
“怎么,連你也戰死了?”牛奔驚聲大叫彈坐起來。
“我的傻兄弟,你還活著。”薛紹忍不住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我的手呢?手!!”牛奔嘶聲大吼起來,“我的手,哪兒去了!!”
薛紹在他身邊坐下,“我們很多兄弟,都沒了命。”
“我寧愿沒了命啊!!”牛奔突然嗚嗚的大哭起來,“這以后我就是個廢人了!我還活著作甚哪!!”
“你必須活著。”薛紹說道,“一個叫石小媚的女人,還在等著她的大野牛風風光光的娶她過門,成親生子。過一輩子。”
牛奔斗然怔住了,傻傻的點頭,喃喃的道:“對,我得回去,我得活著回去!找我那不安分的臭婆娘!…和她,過一輩子!”
薛紹微笑,點頭。
“但我以后,只能生一個孩子。”說這話的時候,牛奔的眼神都是呆滯的。
“為什么?”薛紹問道。
牛奔揚起他的半截左臂,“萬一生了兩個,或者更多,我抱不過來啊!”
當晚。
前去清理戰場的人暫時撤回來了,薛紹一一的向他們詢問打聽,可曾見到薛楚玉?
回答都是一樣的,沒有。
薛楚玉,從戰場上失蹤了。跳蕩軍幾乎全軍覆沒,僥幸生還的幾個人全都不知道薛楚玉人在何處,是生是死。
“再找,一定要找到他。”薛紹下令,“全力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次日傍晚,薛楚玉仍是音訊全無。一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人,來見薛紹。
仆骨部的大首領,乙李啜拔。
他渾身是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薛紹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手上提的那一把形體巨大的弓,那是薛仁貴臨終之時傳給薛楚玉的,薛弓。
“這是我兄弟的弓!”薛紹幾乎是沖到了乙李啜拔的面前,一把將弓搶了回來,“他人呢?!”
“我找了一天一夜,這是我唯一找到的東西。”乙李啜拔平靜的說道,“還有這把刀,是他曾經贈送給我的。”
說罷,乙李啜拔從腰上解下那把天官御刀,雙手遞到了薛紹的面前。
薛紹慢慢的接過刀來,抽出一看,極多血漬。
“誰的血?”
“突厥人的。”
薛紹沉默了片刻,歸刀入鞘,將它重新遞到了乙李啜拔面前,“既然是他送給你的,那你就拿著。”
乙李啜拔無言的接過,重新掛到了腰上。
“你在哪里找到的這把弓?”薛紹問道。
“我追隨在玉冠將軍的身邊踏上戰場。他的馬匹實在太快而且無人可擋,漸漸我便見不著他的蹤影了。”乙李啜拔說道,“敵軍撤退之后,我憑著猜測和估計找向了東北方向的山麓,在一處地方找到了這把弓。那里有很多的血跡和打斗的痕跡,還有幾十具唐軍和突厥人的尸體。但我找了一天一夜,絲毫不見玉冠將軍的身影。”
薛紹用深呼吸來強作鎮定,“麻煩你辛苦一趟,帶我的人再去那一帶附近找上一找,如何?”
“正合我意。”乙李啜拔毫不猶豫,“多派幾個人,馬上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