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即將接受突厥的請求,與之罷兵和解了。
這是繼揚州叛亂平定之后,發生的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突厥的可汗阿史那骨咄祿在國書中稱,愿歸降于大唐帝國,并如同朝鮮半島上的新羅國一樣,從此尊奉大唐為宗主國,年年進奉歲歲納貢。
這是武則天最先對朝野上下宣布的事情。乍一聽起來,仿佛很是振奮人心,因為突厥不戰自降,乖乖歸附了。
但是稍稍有一點政治嗅覺的人都查覺到了其中的異樣——突厥,什么時候就是一個“國”了呢?
原本,突厥汗國成立的“合法”與否,是一個相當尖銳且重大的問題,重大到直接觸及了大唐的底線。試想,如果大唐治下的異胡部族都像要突厥部族那樣分裂出去獨立成國,后果哪堪設想?
但是這個重大問題,仿佛都被骨咄祿的“請降求和”給悄然掩蓋了。絕大多數的民眾不明真相也很難想到深處;能夠想到深處的人,更加知道如今的大唐不得不暫時犧牲一點底線來換取邊疆的和平。連年的征戰,已經讓大唐內憂外患疲于應對。
說得好聽,這叫退一步海闊天空。
外界能夠知道的,大約也就只有這些了。真正涉及到“兩國和談”的核心細則,卻只有武則天和少數一些宰相重臣們參與和知曉。
薛紹當然也在其中,每一次的和談會商他都參加了。武則天和皇帝李旦都沒有直接參會,只在會后聽取匯報。和談雙方的人選,級別必須對等。
突厥那邊派來的,是他們的葉護阿史那咄悉匐,可汗骨咄祿的親弟弟。“葉護”是突厥的官名,地位僅次于可汗。就連元珍這個統帥突厥所有兵馬大權的阿波達干,在他面前也得遜讓三分。當然若論實權,咄悉匐肯定是比不上元珍的。
薛紹第一次和咄悉匐打交道,感覺他和他的親哥哥骨咄祿截然相反。骨咄祿沉穩厚重內斂大氣,咄悉匐則是油腔滑調狡詐貪婪。他臉上始終掛著謙遜又和氣的笑容,但薛紹分明感覺他胸中藏著隨時可以拔出殺人的錚亮快刀。
和這樣的人,薛紹不想多言。談判桌上的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向來也不是薛紹所喜。于是,幾場會商下來他幾乎從來就沒有發表過一個意見,就像是一個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旁觀者。
談判接近尾聲時,重要的細則差不多都厘定下來了。大唐不愧于“泱泱大國”,在很多問題上表現得相當的大度,其中有一些在薛紹看來甚至大度到了“縱容”的程度。比如說,突厥汗國暫不接受大唐派譴國使常駐他們的牙帳,言外之意不許大唐干涉他們的內政。雙方邊境各自駐軍把守暫不開放通商,突厥暫時不會放回曾經俘虜的大唐子民。其他諸如大唐派官、駐軍,就更加無從談起。
突厥的和談誠意,僅僅表現在骨咄祿獻來的一紙請降國書,和些許進貢的草原土特產。大唐賞賜回去的,卻是不斷退讓的底線和大批的金銀財寶。
薛紹心中自然不爽,但從大局上考慮一番,便也忍下了。實事求是的說,并非是武則天和這些宰相們有多敗家,大唐向有此成例,但凡異邦屬國前來進貢,大唐必然數倍于之的反饋回去。這擺明了賠本的買賣,如果真能換來一段時間的邊境和平,其實倒也劃算——打仗燒的錢,肯定比這一點賞賜要多得多。更重要的是,打仗還得死人!
和談到此,基本敲定。薛紹自己用一句話來總結了這次和談,那就是原本生死相搏的雙方,暫時都把刀子藏在了身后,貌似心平氣和的坐了下來、臉上同時掛起虛假的笑容,簽下了一份貌似祥和實則虛假的和平盟約。
最后一次會商罷后,薛紹和宰相們一同前去向武則天匯報。皇帝李旦一直都在后宮偏殿“養病”,武則天總攬朝政之全局。
盟書遞上給武則天之后,重臣們全都噤聲不語。
“這些細則條約,多半是大唐吃虧。”說完這句,武則天的臉上幾乎是沒有表情。
重臣們也沒有一個反嘴回話,現場很是安靜。
“圖全大局,不爭小節。”武則天將盟書往桌上輕輕一扔,“罷了,照辦就是!”
“臣等遵命!”重臣們都吁了一口氣,一同拜諾。
武則天仍是面無表情,那一雙罕有生在女人臉上的炯炯龍睛卻看向了薛紹,并問道:“薛愛卿,本宮聽聞,數次會商下來你幾乎是一言不發。因何如此?”
宰相重臣們也一同看向了薛紹,這或許也是他們想問的。
薛紹走出班列上前拜了一禮,說道:“回太后,和談會商討價還價,并非臣之所長,于是臣不敢班門弄斧,以免誤國誤民。”
這話一說出來,武則天和在場重臣們的臉色都沉了一沉。很明顯,薛紹一點都不愿意和談。
“薛愛卿,本宮知道你胸懷不忿,不愿與突厥和談。”武則天當眾說道,“同時本宮也很欣慰,你能拋棄私念顧全大局,促成這一次的和談。”
“回太后,臣尊重大局,保持己見。”薛紹回道,“和談能成,自然最好。如其不然,臣愿意馬上奔赴疆場,用我們的唐刀和漢劍,打到他們跪地請降!”
“諸公,現在你們知道薛愛卿為何在數次會商當中,一言不發了?”武則天斗然提高了聲音,大聲道,“唐刀和漢劍,才是他的語言!”
“臣等知道了!”重臣們一同參拜,然后又一同對薛紹拱手拜了一拜,以示敬重。
薛紹回了禮,心中不由得想道:這次和談原本就是武則天授意的,不然這些重臣們不會接受這些專做賠本買賣的和談細則。他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也絕對不是賣國求榮的軟骨之輩——至少,不全是!
可是事罷之后,武則天又想在這些大臣們面前挽回一點面子,仿佛是在說大唐可不是因為打不過突厥了才被迫和談…我們只是,暫時不想揍他們了!
看著武則天和在場重臣們各不相同的表情神態,薛紹在自己心中喃喃自語:“剛剛演的這場雙簧,真夠無聊的…把我留在長安,就是專干這種事情的?”
次日中午,武則天將要在麒德殿設宴,宴請并歡送突厥使臣阿史那咄悉匐一行。薛紹實在是有點厭煩這樣的場合了,本想推托不去,但實在拗不過太平公主的軟磨硬泡,只好硬著頭皮再去走一過場。
“薛郎,在京為官就是這樣的,你總得慢慢適應。”臨行之時,太平公主這樣溫言細語的勸慰。
“我明白,做京官無非就是吃吃吃,喝喝喝,笑笑笑,拜拜拜。”薛紹沒好氣的道。
太平公主噗哧就笑了,“看來對于這次的和談,你心中很是不爽。”
“我本可以活活揍扁那個咄悉匐,現在卻要眼睜睜的看著他拿走我們一堆的金銀財貨,我還得滿臉堆笑的拱手歡笑。”薛紹忿忿的道,“你說,我心里會是一個什么感覺?”
“好啦,別孩子氣了。”太平公主輕撫著薛紹的后背,笑吟吟的道,“你現在可不是一介邊帥,而是朝廷重臣了。別老想著打仗,該要多想一想深遠和大局。”
“那好吧,不說了。”薛紹嘆了一氣,“我去混吃混喝了,你帶好孩兒在家等我回來。”
“去吧,夫君。”太平公主笑道,“記得要吃飽喝足,哪怕是醉了也不打緊。我叫琳瑯在麒麟殿外候著,車馬伺候。”
薛紹揚鞭拍馬,飛馳絕塵而去。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卻有一點僵住了…以往離家,他總是牽馬慢行,時時回望面帶微笑。今日卻是飛掣而去頭也不回。看來他的心里,當真是很不痛快。
“琳瑯。”
“在。”
太平公主微皺眉頭的沉默了片刻,小聲問道:“夫君,這是怎么了?”
琳瑯面面相覻,一同搖頭,“殿下都不知道,奴婢哪能知曉?”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這幾日,夫君不是宿在你們姐妹房中嗎?就沒和你們說什么?”
琳瑯仍是搖頭,小聲道,“這幾夜,一直是月奴陪著夫君…”
太平公主先是略微一怔,隨即就有了一點恍然大悟之感。
“要不,奴婢去把月奴喚來,殿下當面質問于她?”
“不必了。”太平公主一口回絕,說道,“月奴和你們不一樣。除非她自己愿意主動前來跟說起,否則,我都不好去找她打聽,就更別提質問二字了。”
琳瑯同時一驚,都像是呆住了…堂堂的太平公主殿下,還會招惹不起自己家中的一個媵人嗎?
太平公主看著她們臉上疑惑和驚異的表情,自己搖了搖頭微微一苦笑,小聲道:“你們不要胡思亂想,本宮只是出于對夫君的尊重,才不去找月奴打聽和質問。”
琳瑯明白的點了點頭,疑惑道:“奇怪,夫君究竟有什么瞞著我們呢?看他整日,都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
“他沒有事情瞞著我們。”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說道,“只不過,他還有一半的心和一半的魂,暫時還沒有回來。”
“啊?”琳瑯同時一驚。
太平公主輕輕的搖了搖頭,“夫君早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在長安,一半在朔方。長安的這一半,你我都能懂。可是朔方的那一半,卻只有月奴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