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登驚懼不安,面色慘白,兩只手攪在一起,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果然,果然。”他連聲說道。
諸葛恪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面對危機,孫登的表現實在不能讓人滿意。正如叔父所說,儒者雍容,卻處理不了大事,只能治平,不能理亂。孫登這樣的君主,如果在太平盛世,不失為一明君,可是在這弱肉強食的亂世之中,他卻是一只可憐的羔羊,只會成為別人的食物。
大王不喜歡他,的確是有其道理的。
“殿下,茲體事大,還是盡快報與大王得知好,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孫登連連點頭。
顧譚清咳一聲:“元遜以為,當如何應付?”
諸葛恪轉頭看看顧譚,對顧譚言語中的冷漠有些不快。他提高了聲音,慨然道:“自然是請大王聯絡諸位大臣,特別是張公、顧公這樣的肱股老臣,示以恩義,以免為魏霸各個擊破。如果張家、顧家也像陸家、張家那樣為魏霸所誘,則我大吳不攻自破,不亡亦亡矣。”
顧譚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沉默不語。諸葛恪見了,暗自嘆息,轉身對孫登拱了拱手,走了。
孫登考慮了半晌,才訥訥的對顧譚說道:“子默,這份奏表,要由你來執筆了。”
顧譚目光一閃:“殿下,你真相信元遜所說?”
孫登愣住了,抬起頭,盯著顧譚,這才發現顧譚今天的神情不對。他猶豫了半晌:“子默,你的意思是…”
顧譚長嘆一聲:“殿下,元遜適才所言,臣以為大可商榷。”
“子默這是何意?”
“殿下,你伴陛下讀書已有數月,日日聽丞相為陛下講書,你覺得丞相是傾向于吳國存還是吳國亡?”
孫登眉梢一挑,若有所思。諸葛亮行法家之術,法家是不希望有人分帝王之權的,異姓王這種存在更是與法家的集權相矛盾,第一個以法家行大一統的秦始皇可是連同姓子孫都不封王,更何況異姓王。諸葛亮現在接受吳國的存在,也只是沒辦法而已,他心里肯定是不能容忍吳國的長久存在的。
顧譚又追問了一句:“殿下,魏霸希望吳國亡么?”
孫登搖了搖頭。魏霸自己也想做異姓王,他怎么可能熱衷于消滅異姓王呢,有孫家這個異姓王在,他才有理由要求封王。更何況現在他還想逼降曹睿,再封一個異姓王。當此關頭,他不可能急于亡吳。
“既然如此,元遜說的話,怎么能信呢?與其說是魏霸想趁機分化吳國,不如說是丞相想趁機分化吳國。吳國目前所占不過是江東數郡,并不比魏霸的實力強,而且魏霸有重兵在手,他大可以外拓遼東,攻占青州,用武空間很大,他又何必去壓榨吳國?張家、陸家依靠魏霸,也是跟著他建功立業,如果是對付吳國,他們又能得到會好處?”
顧譚喝了一口水,冷笑一聲:“反倒是丞相龜縮在成都,無功可立,無土可拓,要想增強實力,與魏霸、李嚴抗爭,只有蠶食吳國,借吳國的力量來壯大自己。我入丞相府,陸瑁入宮為郎,都不過是丞相拉攏江東的舉措之一。可是殿下別忘了,他是怎么對付益州世家的。”
孫登詫異的看著顧譚,他覺得今天的顧譚有些不太對勁,似乎對諸葛亮、諸葛恪叔侄有不少的怨氣。真的是因為諸葛恪言不由衷嗎?
“丞相想做權臣,自然要鏟除其他的競爭對手。魏霸不甘就戮,自然要集眾人之力與丞相周旋,就目前而言,還未分勝負。可是丞相在守,他要防范很多人,凡有實力幫他的那些人,都是有可能成為權臣的人,因此既要用,又要防,如此一來,還有誰能和他同心同德?魏霸則不然,他在攻,他要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哪怕是以后可能反目成仇,現在他們也有結盟的理由。僅從這一點上來說,丞相就處于絕對的劣勢。”
“他之所以還能堅持住,沒有一敗涂地,是因為他有先帝的遺命在身,他是陛下的相父,他有資格做霍光,一直把持著權柄,不肯還政于陛下。就算有擅權之嫌,也可以拿先帝遺命為借口。”顧譚冷笑一聲:“可是,諸葛亮已經年過半百,身體又不好,他堅持不了太久。他極力培養元遜,元遜也一心想繼承丞相的遺志,可是他忘了一點,他沒有先帝遺命,他不能做霍光,他最多只能做梁冀。”
孫登倒吸一口冷氣。顧譚把諸葛亮比作霍光,那也就罷了,把諸葛恪比作梁冀那個下場不妙的跋扈將軍,這可太嚴重了。可是,他細細一想,又不得不承認顧譚分析得很有道理。諸葛恪代替不了諸葛亮,諸葛亮一死,有資格做權臣的可能是李嚴,也可能是魏霸,唯獨不可能是諸葛恪。
孫登和顧譚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知道該怎么做了。
武昌宮,孫權背著手,在露臺上來回踱著步,心情沉重。
曹睿派使臣到江陵與費祎接洽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里,讓他憂心沖沖,夜不能寐。如果說魏國是狡兔,那他就是走狗,事到如今,他還能繼續做吳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蜀漢需要一個榜樣,讓曹睿不至于狗急跳墻。一旦曹睿也降了,蜀漢一統天下,這吳王之爵還能保留幾天,實在是一個說不準的事情。
沒有了魏國這個強勁的對手,蜀漢就可以騰出手來,加快侵蝕吳國的速度,一口一口的將吳國吞食掉。如今魏霸在東,魏延在北,陳到、孟達在西,靳東流、鄧艾在西南,他們可是把武昌包圍在中間啊。
孫權覺得壓力山大,大得他幾乎扛不住了。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費祎出現在門口。孫權連忙擠出幾分笑容,迎了上去,故作爽朗的笑道:“文偉,百忙之中,勞煩你親自趕來,真是過意不去啊。”
費祎脫了鞋,進了大殿,行了禮,笑道:“殿下此言差矣,我忝居大鴻臚,四方諸侯及歸義蠻夷之事本來就是我的職掌所在。大王心有不安,我趕來解釋一下,是份內之事,又有何勞煩。”
孫權的眼角抽了抽,有些尷尬。費祎這可是上國使者的口氣啊,在他眼里,自己這個吳王雖然是王爵,其實和諸侯甚至歸義蠻夷一個級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大丈夫能屈能伸,孫權深知這個道理。他裝作沒聽出費祎的言外之音,把費祎請到殿上坐下,寒喧了幾句,直截了當的問道:“聞說曹睿欲降,可有此事?”
“有,不過,他是真降還是假降,目前還不能斷定。”費祎也不隱瞞,很干脆的說道:“大王擔心的,想必還是魏國降了,吳國的作用弱了,利益會不會受損吧?”
孫權窘迫的看著費祎,干笑道:“文偉,你現在的言辭越來越犀利了。”
費祎笑道:“大王謬贊。”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臣與大王相交日久,相知甚深,這遮遮掩掩的互相試探也沒什么意思,不如直言相告。大王以為如何?”
“那是,那是。”
費祎眼前一抬,直視孫權的眼睛:“大王,車騎將軍出師半年,吳國是受益,還是受損?”
孫權猶豫了一下,還真不怎么好說。如果純從經濟利益來說,受益談不上,受損也談不上。魏霸從吳國征收了一些糧食,可是數量有限,大部分還是從交州、荊州轉運而來,只是不是官方轉運,而是由民間負責轉賣。民間商人賺了差價,吳國得了稅收,應該說是雙贏。江南破除了貿易壁壘之后,沿途收稅的關卡少了,商人的成本降低了,貿易自然活躍起來,官方的收益還是增加了。只有那些沿途駐扎的將領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意設卡收稅,不免有些怨言。
可是,從另外的角度來說,吳國的損失還真不小。最明顯的就是兵源。魏霸駐扎廣陵,樹起了神將的大旗,周邊的山越蠻夷一方面畏懼他的神將之名,一方面又貪戀他優厚的待遇,紛紛前往投軍,以致于吳軍的兵源大大縮小,諸將的實力越來越弱。
可是他不能說這些損失是魏霸帶來的,因為魏霸沒有強迫,他只是用更好的條件吸引那些百姓罷了,不存在脅迫的意思。一定要說,也只是他仗著自己的財力在欺負人,僅此而已。你總不能抱怨魏霸有錢,比你更得人心吧。
“大王,車騎將軍心在天下,他不會在意江東這點利益的。你看他到現在連南海郡都沒有興趣,就可以知道了。”費祎笑笑,隨即又皺了皺眉:“不過,不管曹睿談判是真是假,他肯定要以吳國為標準,在必要的時候,可能還需要大王配合朝廷,做個示范。”
孫權心立刻提了起來:“不知道要孤怎么配合?”
費祎鄭重其事的說道:“大王,曹魏原本由魏國而來,若是去帝號,自然也是魏王。魏王,自然要以魏郡為都,洛陽是天子之城,不能讓他一個魏王住著,所以,大王能不能以身作則,遷都吳郡?”
孫權怒不可遏:“費文偉,你這是何意?又是誰的意思?”
費祎躬身拜了一拜:“大王,這不是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我的一個建議。大王,你在武昌,住得安心嗎?”
孫權語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