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說服了父親出手,然后迅速返回縣衙,伏案奮筆疾書:“臣秉公執法,卻屢遭橫暴,至今無法可阻,若朝廷無人可制止,自感才德不能服眾,請放歸田園!”
如果是前幾天,方應物若要威脅辭官,那只是一個笑話,就像小孩子打不贏便賭氣告家長一樣。風云網但事情鬧到了眼下這個程度,形勢自然大有不同,也就是方應物嘴里所說的“時機成熟”,正所謂“鄭伯克段于鄢”。
方知縣說要辭官,其實就是將矛盾上移,從街頭轉移到廟堂而已。面對永平伯,這才是方知縣的優勢所在——想在街頭比蠻橫,方應物肯定比不過永平伯這樣的二愣子勛貴,還是在朝堂上比劃比劃好了。
上次方應物在朝會上公然去捉拿安小伯爺,也是打著在朝廷解決問題的主意,只可惜天子不解風情的和稀泥,把事情拖下來了。
從正常角度來看,朝廷是不可能輕易讓剛上任才幾天的方應物走人的,不然豈不成了朝令夕改的兒戲?更何況這個朝廷已經是“文官”的朝廷了,要是就這樣讓方應物被一個三流勛貴逼到離職,那未免也太沒臉面了。當然還有個前提是,有人愿意為了方應物去得罪永平伯這種紈绔之流。
寫完奏疏,方應物便傳喚婁天化進來。話說婁天化正對當前局勢惴惴不安,進了堂中想與東主商討,卻見東主絲毫不提永平伯的事情,只吩咐道:“你與張貴合計一番。擬出一個重修縣衙的章程。”
還時候還先想著修縣衙?修好以后還是不是你的?婁天化只能嘆口氣,無奈的答道:“是!”
正要走時。婁天化仿佛聽見東主小聲嘀咕:“這破爛衙門瞧著忒糟心,早該翻新了......”
如此婁天化忍不住回身行禮。又問道:“不知東主心中有什么章程?”
方知縣胸有成竹的說:“你與張貴,發布告與城中各廂坊,城外各鄉村太遠就算了。布告上說,因為本官秉公執法,得罪權貴不肯屈服,導致衙門毀損,故而向縣內父老募捐重修。
此外還要說本官體恤民力,凡捐銀的都會登記在冊,日后免去徭役為謝。捐得越多免徭役的時間越長。細則你們商量著定就是!”
“高,實在是高!”婁天化不能不服,這哪是募捐,這根本就是借機在全縣百姓面前自我吹捧。若無這個由頭,一個當知縣的還真沒法子去大張旗鼓發布告自吹自擂,這個目的達到了,募捐多少根本無所謂。
只是婁天化不明白,東主為什么一會兒聰明絕頂,一會兒蠢不可及?反差就像是山巒溝壑的區別。難道他真實目的就是賺幾票聲望。然后就溜去外地當自在官?
按下方應物這邊不表,卻說永平伯為泄憤一時沖動砸了宛平縣縣衙,爽是爽了,但事后小伯爺也感到有點后怕。在旁人提點之下。頓時感到上了方應物的當,方應物燒的只不過是“店鋪”,但他砸的可是官府。兩者根本就是不對等的!
其實對他這種勛貴身份,只要不公然扯旗造反。幾乎什么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全看天子一念之間的變化。
安小伯爺自忖圣眷一般。不是那種極其得寵的人物,便也只好求爺爺告奶奶的拉了一批相熟的叔伯輩,然后聯名上疏彈劾方應物并為自己辯解。奏疏中大罵方應物“依仗官勢欺凌功勛之后,有損先帝優容勛臣之厚德,國體為之蕩然無存。”
在前后腳功夫,勛臣這邊的奏疏和方應物的奏疏幾乎同時送到了朝廷,兩邊態度針鋒相對,引起了朝廷上下議論。
然后就是一批文臣紛紛上疏,言辭更加激烈的斥責永平伯,要求朝廷從嚴處理。“永平伯安知幼失訓詁,橫行兇暴,形同匪類,京師地面震動,黎庶驚愕不安,此非王化之地也?若不嚴加處置,恐京師地面從此永不寧靖,陛下何以安居宮中?”
代表清流的勢力一開口,就仿佛是定了調子一般,朝臣士林之中再無人質疑方應物了,有何必要為了一個上不了臺面的永平伯而較真?
成化天子是一個興趣愛好極其廣泛的人,他的精力是非常有限的,并非是每件朝政都能事無巨細的入他的眼事實上除了軍情和災情大都不很關注。文臣和勛臣兩邊大批奏疏打起口水戰,這個動向作為近期熱門,便不可避免的進入了天子的視野。
雖然天子圣德有虧很厭煩大臣鬧事,但若這鬧事對象不是自己,那就很好說話......如此便不偏不倚的批道:“著都察院查問明白復奏,并東廠坐聽。”
這道很平常的旨意從宮中傳了出來,有些朝臣頓時覺察到些許微妙之處。勛臣和文官起了嚴重沖突,卻讓都察院查問,可這都察院自身也是文官系統的......更微妙的是所有人仿佛都習以為常,沒覺得太奇怪。
如果放在太祖高皇帝時期,肯定將永平伯與方應物兩個無事生非、破壞和諧社會建設的臣屬一起咔嚓掉,或者全部流放充軍;
若放在太宗文皇帝時期,肯定下旨批評幾句永平伯,然后將方應物流放充軍,若方應物再惹火些,說不定也要咔嚓掉;
若放在宣宗章皇帝時期,大概是要讓英國公與都察院聯席審理,然后審理結果裁定如何處置。
斗轉星移,如今到了成化年間,事情就變成“都察院查問、東廠坐聽”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勛臣不得干預朝政就是一個規矩了,連聲望最重的英國公被戶部克扣了祿米也討要不回來。
見微而知著,這可以說明文官和太監的時代終究是要到來,而勛臣大都只能充當歷史的看客了,并等待真正與國同休那一天的到來——對這個大勢,沒有比方應物更清楚的人了。
接到都察院喊他去接受質詢的駕貼,方應物微微得意的笑了。這下縱然永平伯有千般花樣,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如今那小伯爺與自己斗氣已經用出了全力,但自己卻還有余力沒有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