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縣丞現在的感想,就是挖了坑自己跳,還得鏟幾把土把自己埋了。但不想去也得去了,在縣尊面前沒那么容易出爾反爾。自己主動請纓的,這能怪誰?
縣丞這種佐貳官既缺乏胥吏的本土根基,又缺乏正堂官掌管大印的威權,是官場中很尷尬的存在。若惹惱了正堂官,雖然不至于被罷職,但肯定要被徹底打入冷宮,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以后專門干苦活累活而且半分功勞都不會有。
抱著戚戚怨怨的心情,錢縣丞郁悶的帶領大批人手離開縣衙,出發前往城南拆廟去。抬眼看去,乍一看前呼后擁極是威風,仿佛縣衙正印官出巡。
這本該是錢縣丞夢寐以求的待遇,但很可惜,今天他卻高興不起來。拆寺這事是好辦的么?他今天就是替方應物當炮灰去了,出了事就要擔待責任,怎么高興的起來?
錢縣丞沒精打采的過了半個時辰,隊伍才從北城走到西城,忽見前面路口轉出一列車隊,浩浩蕩蕩的沿街而行,幾乎塞滿了街道。
有個開道的衙役向轎子里的錢縣丞稟報道:“錢老爺!前面是劉相國家的車隊,也要從宣武門出城,論禮節該避道相讓。”
“劉相國?這么大陣仗卻是為何?”錢縣丞很奇怪,發揮了消息靈通人士的專業精神問道。
衙役便去打探,不多時回轉稟報:“小的前去問過,說這文淵閣劉相國父喪,要丁憂三年,這就是舉家回保定府奔喪去,所以要從宣武門出城。”
原來如此錢縣丞恍然大悟,這就不奇怪了。在京師,官員百姓往南出城有兩個城門即崇文門和宣武門,其中前往通州運河碼頭方向一般從崇文門出城;若走陸路去直隸、河南方向,那一般從宣武門出城。劉吉大學士回保定府老家,自然從西城住宅奔宣武門出城方便。
劉相國家的車隊過去后,宛平縣縣衙隊伍繼續前進,錢縣丞也繼續在轎子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忽然念頭一閃,錢縣丞記起來了,劉吉劉閣老不是方知縣的老丈人么?此人要離京丁憂三年那方知縣豈不就丟掉了最大的靠山?這么一想,方應物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出了宣武門,再向東南走不了幾步,便就到了報國寺地頭。
錢縣丞下了轎子一看,果真是個夾雜在村居之間的破廟,任是誰看到這破爛光景,也想不到里面有一尊通天大佛。不過這報國寺占得地方倒是不小距離大道也不遠難怪被縣尊瞄上。
與昨日留在這里駐守的幾個衙役匯合后錢縣丞懶洋洋的率領各色差役工匠進了寺里,繞著主殿轉了半圈,心里還在糾結到底下令不下令開拆?
這時候從偏院里冒出一個香客模樣的中年漢子,對著這邊高聲問道:“爾等這是作甚?”
錢縣丞有點小伶俐,見著中年人膽敢對著身穿七品官袍的他和一群衙役問話,便知道此人只怕有來頭。
迎上前去,把那中年人請到稍遠處樹蔭底下,拱手問道:“壯士貴姓,乃是何方人也?”
那中年人亮出一面腰牌,“吾乃東廠緝事官校,免貴姓一個黃字。奉命在此潛居守衛,不知貴縣在此要作甚?”
東廠的?錢縣丞腦子轉了轉,太后若知道親弟弟在這里當和尚,那皇家肯定要派人秘密保護,剛才大概是看到要拆廟,故而不得不現身出來問一問。
至于為何是東廠而不是錦衣衛或者西廠,那更好解釋。錦衣衛頭領是萬貴妃的弟弟,西廠提督是萬貴妃的宮人,太后與萬貴妃互相看不順眼,能信任錦衣衛和西廠就怪了。
也就是說,眼前此人雖然不起眼,但估計是有直接密奏宮中和太后的權力,只怕并不僅僅是一個小小官校,自緝事只是個遮掩身份的幌子…
想至此處,錢縣丞開口道:“本縣縣尊見此地形勝,為了開辟財源意欲拆寺,本官意欲阻攔,卻奈何不得,反被派到此地督工。方才正想如何拖延一番,以免驚了廟里貴人,卻不料遇到黃校尉,不知有什么辦法教我?”
黃校尉皺眉道:“貴縣縣尊執意如此?”
錢縣丞便答道:“確實如此,去縣衙一問便知,本官焉敢謊言欺騙?只是身為佐貳,委實攔不住主官,只能盡力拖延。”
黃校尉點點頭道:“既然這樣,那煩請錢縣丞回衙找借口拖延一日,待我密奏宮中再做處置。”
聽到密奏宮中幾個字,錢縣丞眼神大亮,忽然更加放低了聲音,“還請黃校尉為本官多多美言,事后定有厚報,絕不叫黃校尉失望。”
黃校尉看了幾眼錢縣丞,呵呵一笑,大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默契。
錢縣丞見這邊說定,便回去招呼了眾差役,“暫且回衙,改日再做計較。”隨即眾人只得再次動身,沿看來路回城。
錢縣丞坐在轎中,心里不停盤算著,回了衙門就對方知縣說,遇到了奉有密旨的東廠強人,自己不敢動手拆寺,這樣總能搪塞交待過去了罷?
如此一來,自己兩面前有說頭,哪邊都不直接得罪,怎么也不會吃虧。在這令人為難的夾縫里,大概能保全自己了罷。
錢縣丞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方應物想拿他當炮灰?沒門!
此時錢縣丞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了,什么叫輾轉騰挪,這就叫輾轉騰挪,爐火純青的輾轉騰挪!說不定因禍得福,能在天子或者太后那里露一小臉!
但是身懷如此嫻熟的官場功夫,卻只能當一個縣丞,實在太可惜了………為什么方應物的命就這么好?錢縣丞的心情忽然又變得憂郁起來,忍不住唏噓一番自己的坎坷時運。
正胡思亂想間,從轎子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暴喝:“宛平縣的狗官哪里走!”隨后便是紛紛擁擁的呼喊聲,仿佛四面八方都被人包圍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辱罵?錢縣丞大怒,正要掀開轎簾向外看,卻不料轎子猛然晃動起來,然后錢縣丞便感到天旋地轉,隨著一陣頭暈,卻從轎子里滾了出來。
再睜開眼看,卻發現自己已經倒在地上,四周竄出來百十名軍士,牢牢圍了過來大肆動手,把他們這邊的差役打得無處可逃。
有個領頭的軍官指著倒在地上的錢縣丞叫道:“方狗官在那里!不要打死了!”
錢縣丞聞聲愕然,方狗官?方應物?
靠,這絕對是昨日方應物打了永平伯的人,然后今天永平伯借調軍士埋伏報復了!然后自己今天出行招搖了點,便被誤認為是知縣出行,代替正牌知縣拉了仇恨!
錢縣丞不愧是伶俐人,短短瞬間的猜測絲毫不差。那永平伯確實不敢擔著造反罪名沖擊縣衙,便派了人在縣衙附近盯梢。
當今貝錢縣丞帶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衙時,便被誤認是方知縣了錢縣丞本人坐在轎子里,盯梢的軍士看不見情有可原。隨后錢縣丞前呼后擁的出了宣武門,盯稍軍士便迅速密報永平伯去。
小伯爺得報,便就近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軍士在宣武門這個回城必經要道埋伏,意欲給“方知縣”一個以牙還牙的教訓。
沖擊官府犯了大忌,有可能丟掉爵位,但要是打了一個小小知縣,只怕也就是罰幾年俸祿罷。
再然后,錢縣丞就心情大好的回城,走到了宣武門城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