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霜的眉頭徹底擰起來。
呂夫人的話聽起來好生奇怪。不過她說的也在理。婦道人家不能撐起家業,不是靠爹,就是靠丈夫,再則靠兒子。呂夫人這個年紀,爹不在了,丈夫也不在了,就只有靠兒子了。
杜恒霜正要寬慰呂夫人幾句,就聽見有婆子在門外回報:“夫人,外面那秋娘又來了,在門外跪著呢,說要給老爺披麻戴孝,還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爺的種,望夫人高抬貴手,準她的孩子認祖歸宗。”
杜恒霜知道呂大人的外室就叫秋娘,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站起來道:“呂夫人您忙吧…”
沒想到呂夫人拉著她坐下,只是對外面的婆子冷冷地道:“她愿意跪就跪,只不要跪在我家門口就行。若是跪在我家門口,給我拿大掃帚趕出去!——她要是跪街上,就別管她。”
那婆子領命而去。
沒過多久,呂夫人的大兒子呂大郎回來了,在門簾外面回報:“柱國侯夫人安好。”又給呂夫人請安,“娘,您別傷心,那女人兒子自會替娘料理,不讓娘操一點心。”
呂夫人面色緩和下來,頷首道:“去吧。你也別累著了。陛下已經下了旨,年后你就要去江陵柱國侯麾下效力,一定不能墮了我們呂家的威名。”
呂大郎連聲應道:“兒子謹遵慈命!”
呂大郎走了之后,屋里屋外都靜悄悄地。
杜恒霜一時無話可說。只好撫了撫自己身上的紫貂通袖大襖,琢磨著呂夫人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呂夫人看了杜恒霜一眼,往她身邊湊了湊,低聲道:“柱國侯夫人,我是看您跟我同病相憐,我才說這話。——您兒子還小,如今還要靠柱國侯撐著這個家,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跟我一樣…”
杜恒霜眼皮一跳,斜睨呂夫人一眼。“呂夫人。這話我不明白。”
呂夫人一笑,坐回自己剛才的位置上,揭了蓋碗茶上的碗蓋,在杯沿上磕了磕。低聲道:“其實我跟我們老爺。早就是場面上的夫妻了。他若不是失心瘋了。非要那女人跟我并嫡,還要奪我兒的爵位家業,我真的懶得管他們。他就算在外頭把那女人稱原配夫人我都不會理會。”說著。放下了碗蓋,在杯子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杜恒霜霎時明白過來,嫣粉色的雙唇微微開啟,黑黢黢的眸子越發閃亮,“呂夫人,你…真是膽兒太大了。”杜恒霜說完重重地嘆氣。
“要是別人,這話打死我也不會說。但是柱國侯夫人不一樣,我看見你,就像看見我年輕的時候。——當然,我沒有你這么美貌,家世也沒你這么好,但是和你一樣,也是跟我那死鬼男人一起苦過來的。原以為能這樣不痛不癢地活到老死,唉,誰知他還是晚節不保啊。”呂夫人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卻一滴淚都沒有。
杜恒霜忍不住想笑,悄聲道:“呂夫人,我省得。”頓了頓,又道:“從我那天在城外十里長亭和呂夫人一起看了那場戲,我就明白了。只是我沒想到,呂大人會這么糊涂。”居然要讓外室跟原配嫡妻并嫡!
“不瞞柱國侯夫人,就算是陛下賜婚并嫡,我也不會讓他得逞。——我辛辛苦苦一輩子,到老了只有這么點兒指望,他還要奪我兒的食,將我們母子置于何地?!我還有小女兒,才跟你的大兒子一般大,我可不會讓她從小到大就看著她爹跟她娘貌合神離。”呂夫人已經平靜下來,若無其事轉了話題,對杜恒霜道:“還有一事,是我兒去兵部辦交接的時候聽到的。”
杜恒霜抬起頭,“跟我有關?”
“差不多吧。柱國侯的二弟,也就是你家二叔,已經在兵部領了憑證,也要去江陵你夫君那里效力去了。他會跟我兒一起啟程。這你知道嗎?你不給你夫君帶些東西過去?”呂夫人拎了已經沸騰的小茶壺,過來給杜恒霜續茶。
杜恒霜愣了,“這我實不知道。他本是白身,怎么就能領了兵部的憑證?”不會是蕭士及干的吧?
因對蕭士及沒了信心,杜恒霜如今就跟智子疑鄰一樣,凡有不好的事兒,第一個想到就是蕭士及。
呂夫人笑著搖頭,“聽說是走的東宮門路。——你們侯爺,如今真是東宮的大紅人啊。”
杜恒霜苦笑,敷衍了兩聲,“是啊是啊,是挺紅的。”
“不過你最近的名聲可不好聽。都說你失寵了…”呂夫人掩袖而笑,雖然年近四旬,可是風韻猶存。
杜恒霜的心思全在蕭泰及領了兵部的憑證這件事上,都沒有聽清楚呂夫人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順口接了呂夫人的話茬:“是啊是啊,是失寵了…”
呂夫人:“,”柱國侯夫人真是太實誠了…
杜恒霜回過神來,得滿臉通紅,“呂夫人,我剛才…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府里事情也多。不過,我要多說一句,對于那些想擠到你家里來的賤貨,絕對不能心慈手軟。一般人也不會那樣孜孜以求的。只是如果碰到那些孜孜以求的人,而且還恰好讓你男人覺得有些意思,你也該出手了。不然難道留著過年嗎?”呂夫人早就是對呂大人死了心,而且兒子成家立業了,所以處理這種問題,完全是從根源著手,一了百了。
杜恒霜這些日子正在盤算此事。她就算要走,也要讓穆夜來翻不了身。
她使計弄斷她的腿,只是權宜之計。她并不想穆夜來死。不知怎地,陳月嬌的事兒。給她的陰影有些大,她總擔心如果像對付陳月嬌一樣對付穆夜來,反而會讓她爬得更高,如果是那樣的話,自己可就更麻煩了…
所以這一次,她一定要釜底抽薪,先從根本上將穆夜來的根基瓦解。這樣就算她能進蕭家的門,也絕對翻不起風浪。
杜恒霜在呂夫人家聽呂夫人說了半天長安城各官宦人家的趣聞,才告辭而去。
呂夫人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口。
呂府門前不遠的街對面,跪著披麻戴孝的秋娘。挺著大肚子。面色發青,搖搖欲墜。
看見呂夫人出來,秋娘凄厲地叫了一聲,便膝行過來。給呂夫人磕起頭來。連聲道:“夫人!夫人!求夫人給秋娘和肚子里的孩子一條活路!秋娘不求別的。只希望能誕下孩兒,讓他認祖歸宗,秋娘會馬上自縊。相從呂大人于地下!”
周圍圍觀的人見了,不由嘖嘖有聲,說呂大人真是艷福不淺云云。
呂夫人面色淡然,立在呂府門口的五級臺階上,低頭看著臺階下給自己磕頭的秋娘,嘆著氣道:“你快走吧。我們家老爺是在你家里脫力,我兒子正要找人來治你的罪,我看在你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死活勸住了他,你還不知足。既這樣,我也不管了,去叫大爺過來,就說,我不攔著他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說著,扶了杜恒霜的胳膊,送她往柱國侯府的大車走過去。
杜恒霜上了車,再從車里探頭的時候,看見那秋娘已經扶著她家下人的手,如兔子一樣趕緊溜走了,不由好笑。
呂夫人立在車下,也譏誚地道:“如果我們老爺還活著,真應該讓他看看他的小心肝兒是什么樣兒的。——不是我埋汰這些臭男人,若不是他們有權有勢,哪里會有這么多‘有情有意’的小娘子哭著喊著要跟他們過一輩子?我怎么沒有看見有小娘子對街上的乞丐‘情深意重’?本來就是婊子嫖客的關系,一個愿買,一個愿賣,銀貨兩訖不就成了?還非要搞得驚天地動鬼神,也就哄那些軟耳朵的死鬼男人罷了,真是惡心死個人!”
杜恒霜抿嘴笑著,跟呂夫人揮揮手,坐車回到柱國侯府。
回家之后,她本想叫蕭泰及過來問問,結果蕭泰及卻自個兒先來了,主動對杜恒霜道:“大嫂,我天天在家里閑著吃閑飯也不是事兒。如今大哥在外征戰,我也求了太子,過年就去江陵幫大哥的忙。——兵部的憑證都領了,大嫂有什么東西要帶的,可以慢慢收拾,等我走的時候,一并帶走就行了。”
蕭泰及這樣坦白,杜恒霜倒無話可說了,只是道:“打仗不是玩的,你大哥一個人在外面就夠了,這家里沒個男丁也不成事。”
蕭泰及笑嘻嘻地道:“大嫂比男人還厲害,咱們家有大嫂,就是有了主心骨,自然是不怕的。再說,大嫂有倆兒子,我也有兒子,咱們蕭家后繼有人,我還是應該出去歷練歷練。”又向杜恒霜賠罪,說自己早年不知事,做了些親痛仇快的事兒,請杜恒霜原諒,這一次他要為自己以前的行為贖罪云云。
情辭懇切,杜恒霜也就罷了,囑咐他道:“跟著別人多學多練,不要盲目逞強。見了你大哥,要聽他的話,切不可自專。”
蕭泰及都應了,回去準備不提。
杜恒霜把家里的事情安置好了,就去叫蕭義過來問道:“當初我讓你把穆侯家幾個公子打的欠條買過來,你倒是買了多少?”
這件事已經過去許久了,蕭義見杜恒霜不再提起來,就把欠條都給她送進去存到庫房了,聞言忙道:“去年就收到夫人的庫里了。”
杜恒霜又命知數去庫里把那些欠條找出來。
這是當初杜恒霜為了對付穆夜來,準備的一招后手。她本來以為用不著了,想不到今兒還是要派上用場。
拿到那匣子欠條,杜恒霜一張張看著算起來。
“月息三分,還算寬宏。”杜恒霜迅速心算著所有的欠條,最后得出了一個數兒。
不大不小,如果穆侯府緊緊褲腰帶,還是能夠還的。
不過,杜恒霜也沒有想過要用這幾張欠條就把穆侯府擠垮。她看中的,是穆侯府在安西經營的馬場。
杜先誠跟她說過,大齊一統四方之后,鹽、鐵等賺大錢的生意都會收歸朝廷所有,唯一民間還可以自主操辦的,就是馬場。
大齊缺戰馬,如今的戰馬,除了漠北從突厥那邊換來的馬,就是來自安西的馬場。巴蜀一帶也有馬,但是那里的馬負重不錯。作為戰馬卻不夠矯健迅捷。
杜恒霜對蕭家的未來有更大的打算。
就算她跟蕭士及分了。她的兒子還是要繼承蕭家的家業和蕭士及的刺史一職的。
對于自己和自己兒子該得的東西,她從來不會放手。
若是蕭士及敗了,她的馬場會成為兒子的退路。
如果蕭士及一路高升,她的馬場就是兒子最大的助力。總之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一著好棋。另外也能削弱穆侯府的實力。讓穆侯府徹底敗落下去。
杜恒霜知道。穆侯肯定不會賣馬場,但是他的幾個敗家子兒子就說不定了…
不過這件事,杜恒霜不打算讓蕭義去辦。她知道蕭義是蕭士及的人。
收好欠條,杜恒霜袖著匣子去了海西王府,求杜先誠給她幾個可靠的人,而且要在長安眼生的人,去執行她的計劃。
杜先誠自然很快答應下來,對自己的心腹吩咐道:“去,再拿些銀子,繼續借錢給他們。賭也好,嫖也好,總之,要在短時間內,讓他們寫下一百萬兩的欠條。”
等有了一百萬兩的欠條,讓穆侯的幾個兒子賣親爹都可能的,更何況一個安西的馬場?
穆侯家的馬場,都是穆侯一手把持,對穆侯府有多重要,穆侯的兒子暫時還不知道。——總得來說,弄走這個馬場,穆侯府就成空架子了。這是安子常通過諸素素給杜恒霜透的底。
“爹,這件事,一定要暗中進行,不能讓他們知道是我要買他們的馬場。”杜恒霜悄悄囑咐杜先誠。
“這是自然。我怎么會讓他們知道是誰做的?那我東蕭西杜不是白叫了?!”杜先誠讓杜恒霜放心。
很快年節過去,春季到來,已經是永昌七年。
江南草長鶯飛,河里的水發了桃花汛,導致江陵江水暴漲,從三峽往東,轟隆般如響雷,響徹天地。
剛剛度過“登基”后第一個春節的蕭銑看著浩浩蕩蕩暴漲的江水,十分高興。他滿以為水情這樣汛猛,三峽又有瞿塘天險,大齊水軍不敢東下,只能等水退之后再做計較,就讓士兵休養生息,并沒有防備。
大齊將領大部分是北方人,看見這樣滔滔的江水有些心里發怵,都希望等桃花汛后再出兵攻入江陵境內。
蕭士及卻不肯,他力勸南平郡王齊孝恭,道:“兵貴神速,機不可失。我們就是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贏得勝利。據探子回報,蕭銑那逆賊也認為我們不會在桃花汛的時候進攻,他們剛撤了外城城防,并無準備。我們何不趁著漲水的時候,一鼓作氣,攻至城下?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速戰速決!”
蕭士及的話,鼓動得大家怦然心動。——特別是“速戰速決”四個字!
而蕭銑的都城江陵城的皇宮里,一身戎裝的蕭月仙正氣呼呼地走到宮里,瞪著那些在蕭銑面前輕歌曼舞的妃嬪斥道:“統統給本宮滾下去!”
“喲,是我們的皇太女來了?”蕭銑新納的一個寵妃笑嘻嘻地端著酒杯湊上來,“來,本宮敬小殿下一杯!”
咣當!
蕭月仙拔出佩劍,一劍將那妃嬪刺了個透心窟窿,那妃嬪捧著的酒杯落在地上,翻滾幾下,酒水合著那妃嬪身上流出來的血,一起蜿蜒流到蕭銑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