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回到柱國侯府,聽說杜恒霜去流光閣了,便也趕了過來。
他在流光閣外頭下了馬,往流光閣門前掃了一眼。
這里可真熱鬧。
他看見有公主的護衛、儀仗,還有崔家的下人、車馬,以及自己柱國侯府的兩輛大車。一輛他很熟悉,是杜恒霜外出的時候經常乘坐的。另一輛看上去是給客人用的,大概是諸素素坐著過來的吧。
蕭士及面色一凜,快步走上臺階,來到流光閣的大堂里。
這是杜恒霜的陪嫁鋪子,為了避嫌,蕭士及從來沒有來過。
流光閣的伙計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們的東家,原來是柱國侯夫人,個個正興奮不已。
一個高大的男子緩步從門外走進來,將大門外的陽光遮擋了一半。
“這位客官,您想買點什么?我們這里有長安城最好的首飾。”伙計急忙熱情地上前招呼。
蕭士及笑了笑。
跟著他過來的小廝連忙道:“你們瞎了眼了?這是柱國侯,還不快帶我們去見夫人!”
流光閣的伙計頓時覺得頭都暈了。居然是柱國侯大駕光臨!
一個個上前行禮問安,領著蕭士及去里面的貴客屋里。
這間屋子平時一般都是關著門。
今日因為來了許多人,門倒是半開著。
那伙計探頭往里面看了一眼,暗忖幸虧這屋子大。不然這么多人在里面,肯定會擠得透不過氣來。
蕭士及背著手,立在了半開細棱格子門的陰影處,靜靜地看著屋里的動靜。
他看見正對著大門這邊的上首,站著一臉趾高氣揚氣勢的千金公主,她身邊站著穆夜來。穆夜來低垂著頭,看不見她的神色。
千金公主對面站著一個女子,背影不熟悉,蕭士及看不出是誰。
但是千金公主斜對面的女子。雖然也是背對著他,他卻可以一眼認出來,就是杜恒霜。
杜恒霜旁邊站著一個挽著她胳膊的女子,看頭發的樣子,應該是諸素素。
諸素素旁邊站著的那個穿著暗紅色箭袖天馬袍子,同樣背著手的男子。肯定是安子常。
而離安子常不遠處的墻角,還有一個蒙著面紗的胡服女子,一雙眸子十分靈活,在屋里看來看去,居然有幾分像杜恒霜的眸子。
蕭士及微微一挑眉,目光如電。往那蒙面女子處深深看了一眼。
那蒙面女子似乎覺察到有人在看她,飛快地脧了一眼安子常。見他的目光沒有放在他旁邊的未婚妻身上,反而越過他的未婚妻,看向他未婚妻那一邊的柱國侯夫人,眼神不由黯淡下來,往墻角處越發縮了進去。
墻角本來立著一個半人高的紫檀木梅花高幾,高幾上供著奇石盆景。那奇石上覆蓋著點點蒼苔,好似奇峰突起。那石頭頂部還有一個天然的小洞。居然有潺潺的流水從那小洞里面流出來,遠看如同高山上的瀑布一樣奔流直下。
那蒙面女子后退幾步。直接退到這石頭盆景后面陰影的地方,完全擋住了別人窺探的視線。
蕭士及收回目光,看向杜恒霜的方向。
先前崔盈盈一進來,就看見了杜恒霜在屋里,微微有些愣怔,很是詫異地問道:“柱國侯夫人,您也是來買首飾的?您也看上我那串項珠了?!”
掌柜忙道:“崔二小姐,柱國侯夫人就是小店的東家!”說得十分自豪驕傲。
崔盈盈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這流光閣,難道是柱國侯的產業?”
杜恒霜淡淡糾正她,“是我的陪嫁鋪子,跟我們侯爺無關。”一邊說,一邊在心里暗自嘀咕,先是穆夜來,然后是崔盈盈,都把這鋪子往蕭士及身上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崔盈盈哼了一聲,拉長聲音道:“原來是柱國侯夫人的產業。唉,若是我早知道,是斷斷不會來這家鋪子的。”
因崔盈盈三哥崔三郎的一雙胳膊毀在杜恒霜手上,再加上蕭士及寧愿跟杜恒霜這樣一個下賤的商戶之女在一起,也不肯入蘭陵蕭氏的族譜來娶自己,凡此種種,都讓崔盈盈對杜恒霜也是恨之入骨。
就算流光閣是全長安城最好的珠寶鋪子,她也不會瞧它一眼。
既然這么恨她,當然不愿意讓她來賺自己的銀子。她恨不得連定金都不要,轉身就走。
不過看見千金公主也在屋里,崔盈盈頓時改了主意。
既然這件東西是千金公主也想要的,她崔盈盈就更不能放手了。
崔盈盈便只瞥了杜恒霜一眼,也沒有打招呼,就站到千金公主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福禮,道:“公主殿下萬安。”
千金公主本來被杜恒霜拿話擠兌住,不好意思再要那條項珠了,但是看見崔盈盈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一股無名火熊熊燃燒起來,也改了主意,笑道:“原來是崔二小姐,你不在家里備嫁,跑出來卻是為何?”
“當然是來取我的陪嫁之物。”崔盈盈笑著道,對著站在她斜前方的杜恒霜道:“柱國侯夫人,能不能把我剛買下的項珠拿過來給千金公主瞧一瞧?”這是要把杜恒霜當小廝伙計使喚。
杜恒霜當然不會理會她,頭也不回地道:“掌柜,崔二小姐付清賬款了嗎?”
掌柜在門外大聲道:“崔二小姐剛剛抬了一箱子金磚過來,小老兒還沒有清點。”
“那就清點入庫,確認無誤之后,再把項珠交給崔二小姐。”杜恒霜一點都不含糊地吩咐道。
千金公主聽了一愣,將手指著崔盈盈。難以置信地看著杜恒霜道:“喂,我不是說我要那串項珠的?你耳朵聾了?就這樣賣給她?你不是故意的吧?”她是公主,她要的東西,居然還有人跟她搶…
杜恒霜看向千金公主,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做生意,講究的是先來后到,童叟無欺。既然是崔二小姐先下的定金,又付足貨款。這項珠,當然就是她的了。公主殿下來遲一步,下次如有需要,請早些過來下定金。”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穆夜來微微抬頭,鴉翅般的睫毛連閃,正要啟唇說話。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半開大門的陰影處站著一個高大男子,心頭一顫。那是在她心里縈繞過前世今生的影子,就算化成灰,她也認得他!便立時閉口不言,再次低頭垂手,往千金公主身后縮了縮。
千金公主氣得手都發起抖來。指著杜恒霜半天說不出話來。
杜恒霜淺淺笑著,道:“公主莫急。這種項珠也不算是上好的。以后有更好的,我定要掌柜給公主殿下留下,讓公主殿下先睹為快,如何?”
崔盈盈嗤笑一聲,搖搖頭道:“比這個更好的,只有在夢里尋了。”
千金公主面沉如水,怒氣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掌柜在外面清點完金磚。驗過都是真金,便讓侍女將那項珠裝在一個黃花梨鑲琥珀的長條盒子里。給崔盈盈捧了過來。
崔盈盈笑著從侍女手里接過盒子,在千金公主面前慢條斯理地打開,從中取出那條項珠,拎在手里,晃蕩著在千金公主面前顯擺,“公主殿下,您可看好了。下一次,您一定要挑一條比這更好的項珠。差一點點,您都不要買。否則的話,真是配不上您千金公主的身份!”
這間專門招待貴客的屋子并沒有窗戶,所以屋里面大白天都掛著宮燈。
崔盈盈的手指頭勾著那串項珠,在宮燈的照耀下搖晃,蕩起陣陣五彩珠光,比先前那一箱子黃澄澄的金磚還要耀眼。
屋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這串項珠吸引住了。
諸素素在旁邊嘆口氣。這串項珠確實特別華貴精致美貌,可是她就是覺得跟自己不搭界。如今看起來,若是她就收了,也不會引得這兩個人相爭了。崔盈盈和千金公主,每一個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兒。
長安城如今的世家貴女,大致分為兩派。
一派是跟五姓七望沾邊的士族門閥,當然是以清河崔家為首。
一派便是緊跟陛下的步伐,以皇室公主為尊。
流光閣這樣一鬧,可是得罪了這兩派的人。以后可怎么做生意呢?
諸素素有些不安地看著杜恒霜。
安子常只是瞥了一眼那串項珠,覺得樣式好像是從西域來的,不免多看了兩眼。
蕭士及大概是這里唯一一個沒有看那項珠的人。他的目光,只落在屋里站著的杜恒霜身上。在他看來,再璀璨的珠寶,都比不過那個人兒貴重。
墻角邊上石頭盆景后面躲著的蒙面胡服女看見這串項珠,卻忍不住低低地驚叫起來。
這串項珠怎么會在這里?!
那蒙面胡服女顧不得再隱藏自己,踉蹌著從墻角沖出來,來到崔盈盈身邊,直直地看著她手指間晃動的項珠,如夢囈一般道:“…你們怎會有這串項珠?”
一個蒙著面的胡服女子沖出來,居然沒有人阻擋就來到自己身邊,崔盈盈面色一沉,就要發怒。可是看見那女子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手里的項珠,明顯也是被那項珠的美貌震撼到了,心里又有些得意。
穆夜來聽見那胡服女子問出來這句話,心里大吃一驚,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連忙低下頭。她的動作極為迅速,似乎她剛才的驚鴻一瞥,只是別人的錯覺一樣,屋里頭沒有人注意到穆夜來剛才的異樣。
崔盈盈笑著將那項珠又在蒙面胡服女子面前晃了晃,“如何?我為什么不能有這串項珠?”
那蒙面胡服女子當然是前朝德禎帝的朝云公主。
她神情復雜地盯著那串項珠,顫抖著伸出手,道:“能給我細瞧瞧嗎?”
崔盈盈將手一縮,搖頭笑道:“不能。”
朝云公主咬了咬唇,大著膽子道:“那能不能請你看看這項珠雞血石的背面,是不是刻有陰文‘小孩’兩個字?”
崔盈盈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那蒙面胡服女子不像是說笑,躊躇半晌,還是翻過項珠,看了看那雞血石的背面。果然刻有陰文“小孩”兩個字。
“你怎會知道?!”崔盈盈很是驚訝,將項珠握在手里緊緊的,生怕被人奪走。
朝云公主心里頓時一沉:果然是她早逝的表外甥女李靜訓那串項珠!
李靜訓是前朝大周長公主的外孫女,比朝云公主要小一輩,她的小字就叫做“小孩”。
李靜訓生母早逝,從小被外祖母長公主養在深宮。可惜年方九歲就夭折了。她活著的時候,備受寵愛,但凡有好東西,都是讓她先挑,然后才輪到她的公主表姨們。
這一串嵌寶鑲珠項珠,就是當年從波斯采買來的貢品。
當時她們這群公主表姨個個眼饞這串項珠,但是無論是皇帝,還是長公主,都決定把這串項珠賜給小小的李靜訓。朝云公主那時候也才比李靜訓大幾歲而已,因沒有要到這串項珠,還偷偷哭了許久。
可惜不久之后,李靜訓突然暴病身亡。
長公主和皇帝悲慟之余,下旨厚葬李靜訓,將她生前所有心愛之物都跟著陪葬在一起。她的墓葬,用了大周除皇室以外,能用的最高等級。陪葬的東西,甚至連正經的公主都比不上。
她還記得那篇文藻華麗的墓志銘:“郎諱靜訓,字小孩…淑慧生知,芝蘭天挺,譽華髫發,芳流肇悅…戒珠共明并曜,意花與香佩俱芬。繁霜晝下,英苕春落,未登弄玉之臺,便悲澤蘭之夭…”
這是李靜訓的東西,是他們大周皇室的墓葬品。這杜恒霜的鋪子里,如何會有她表外甥女陪葬的項珠?!
朝云公主轉頭怒視著杜恒霜,一雙跟杜恒霜神似的眸子似乎要噴出火來。
“柱國侯夫人,我請問你,你如何會有前朝大周御封縣主的陪葬品?!”
聽見這蒙面胡服女子這樣一說,屋里的人都是一驚。
“陪葬品?不可能!柱國侯夫人光風霽月,怎會盜墓挖墳?!你不要胡說八道!”穆夜來第一個站出來,大聲為杜恒霜說話。
屋里有人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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