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倫也發現青云了,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欲言又止,面露尷尬。
青云也很尷尬,她不確定石明倫是否已經知道了太后的想法,但太后是跟石家太太打過招呼的,石明倫回京已有兩三日了,興許從石太太那里聽說了什么也未可知。雖不清楚石明倫本人會怎么想,但青云是打算要讓這門婚事黃掉的。
可這里是龔家,眾目睽睽之下,她又不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扭頭走人。撇開這樁婚事不談,石明倫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呢。當初楚王太妃派人去錦東邊境追殺她,正碰上她獨自一人從野外逃回來,正要沖進村中報信周康劉謝等官員吏員被東秦人擄走之事,就有冷箭破空飛來,她卻無處躲藏。當時雖多虧了曹玦明趕來拼命相救,但如果沒有石明倫接應,又將行刺之人擒拿,光憑她和曹玦明兩個,還真未必能逃脫他們的毒手,更別提查出背后指使之人是誰了。
想到這里,青云的神色就放緩了許多,面露微笑向石明倫行了一禮:“石統領許久不見了,近來可安好?當年多虧你救了我的性命,若不是你,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
石明倫有些拘謹地揖手為禮:“不敢當,縣主言重了。縣主福大命大,石某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他頓了一頓:“況且當初真正救下縣主的,是小曹大夫才對。若沒有他及時趕到,等石某聞訊前去。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青云想起當年之事,嘴角翹了翹。就是因為曹玦明為了救她,連性命都不顧,她才會認為他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人,而將他身上其他的缺點都視若無睹了。
青云收回思緒,微笑著望向石明倫:“石統領回京后一定高升了吧?今兒是來尋龔大人?我聽說龔大人下朝后去了兵部衙門,眼下并不在家中。”
“哦?是么?那真是不巧。”石明倫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青云的身后,那里是通往內宅的小門,“既如此,石某就改日再來尋龔大人好了。”正要轉身離開。又停下了腳步。回頭朝青云微微一笑:“請問清河縣主,小曹大夫家住何處?當年蒙他好意,送了石某幾瓶應急的藥丸,十分便利。吃完之后再找別的大夫和藥鋪去配。藥效卻總要差幾分。石某正想再尋他討幾瓶呢!”
這話他還真問對人了。青云便笑說:“他如今就在內城安家,開了一家曹氏醫館,你只要找人一打聽。就知道了。不過眼下他不在家,年前就回老家去了,可能還要過些時候才回來。你若想討藥丸,直接到他家醫館里買就行了。”
石明倫揖手為禮道了謝,還淡淡笑道:“沒想到縣主與小曹大夫至今仍有聯系,可見縣主品性高潔,不忘貧賤之交。石某與小曹大夫其實也算是朋友,幾年不見了,也想尋他敘敘舊情。錦東民風純樸,交的朋友都比別處多幾分真心,說起話來也少些忌諱。只可惜如今回了京城,這些老朋友們還不知幾時才能再龖見到呢。”
青云心中有些糊涂,他這是在暗示,他跟在錦東相識的人關系更密切些嗎?可這是指曹玦明,還是指她?又或者,是指龔樂林一家?
石明倫沒有多說什么就離開了,臨走前托龔家的管事轉交一個小匣子去后宅,說是替石太太送給龔太太的,是幾樣補身的藥材。等龔太太接到匣子,趕到前院時,他早已不見蹤影了。
龔太太見青云也在前院,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勉強笑道:“這石統領真是客氣,上門總要送禮物,其實依我們兩家的交情,何必講究這些虛禮?”但說完了,又醒覺自己說話造次了,只怕會犯忌諱,臉色更難看了。
青云沒發覺有不對,笑說:“這不是石太太讓他捎過來的嗎?我也覺得相熟的人家之間,非節非壽非喜的,還要禮尚往來也太費事了,不過石家是世家,大約很注重這些規矩吧?”當初她過生日,御衛們明明不需要送禮的,石明朗也非要送她一個,可見石家最重這些禮數。
龔太太笑得很不自然,拿話草草混過去了。青云也沒多留,便告辭離開。龔太太目送她離去,再看看手中的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去了融君的院子,把匣子拿給后者和姜五太太看:“明倫又給你送補身的藥材來了,我方才匆匆瞧了一眼,都是融君眼下正用得上的,也算難得了。可偏偏這般不巧,他來時,居然撞見清河縣主離開,兩人還說了幾句話。我問過下人,明倫并不曾多說什么,縣主也只是謝他當年的救命之恩,不知是否知道太后的意思…”
融君抬手想要碰那匣子,但指尖剛碰到匣面,便又縮了回去,接著她扭開頭:“請舅母替我將這匣子還回去吧,我這里并不缺藥材。橫豎是沒有希望的事,何必還要藕斷絲連?若是叫宮里知道了,豈非有了不是?”
“你這孩子!”姜五太太心疼地跺跺腳,接過匣子看了幾眼,嘆道,“難得你與明倫兩情相悅,彼此又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若早早將親事定下,也就沒這許多煩惱了,偏你一定要等到仇人倒臺才說婚事,他又要先稟過長輩,才會把好好龖的喜事變得如今這般。明倫心里已是難受,還要為你的病情操心,方才送來藥材,你卻只知道拒絕他的好意,他知道了,不知怎么傷心呢!”
融君眼圈頓時紅了,只是強忍著淚水,不讓它掉下來:“如今傷心,也好過將來傷了前程。他是要與皇家結親的人了,還念著我做什么?原該早些忘了我才是。若他早早忘了我,就不會在前院遇上清河縣主了。萬一縣主起了疑心,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龔太太嘆了口氣:“你明明是擔心明倫,卻只拿自己說嘴,當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真是糊涂人么?你放心,因遇龖見縣主,明倫只說是來瞧老爺的,不敢多留,已是離開了。他是個知道分寸的人,不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的。”
融君聽了,安心之余。又有幾分酸楚。理智上她知道石明倫不向青云透露二人的情誼。才是正確的做法,但情感上,她又難免多心,青云不知道實情。將來與石明倫結為夫婦時。就不會有礙了。石明倫是不是也想要娶青云呢?
陳家早已凋零,石家也傷了元氣,到如今不過只有寥寥數人出仕為官而已。石明倫還是個武將,若想重振石家,少不了皇帝的信重,先帝愛惜陳家血脈,但已經去世了,若石明倫能與當今圣上所親近的堂姐結成夫婦,便又得了一份保障。這門婚事能帶來的好處,哪里是她一個姜家孤女能比得上的呢?
這么一想,她心中就如同刀割一般。過去三年多的時光里,與石明倫相識、相知、相愛的點點滴滴,都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
已經到了該割舍的時候了。
她咬了咬唇,抬起頭來看向兩位敬愛的長輩,眼中仍含著淚光:“他能知道事情輕重,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這樣很好。清河縣主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又熱心腸,我從前常常對她不好,可她一聽說我的婚事有礙,就盡心盡力地為我打聽,明明她已經是宗室縣主了,金枝玉葉,又得太后與皇上信重,可在我們面前,仍舊一點架子都沒有…石統領能娶到這樣的好姑娘,是他的福氣。我…我祝愿他們將來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這是真心話,我真是這么想的!”
龔太太嘆氣不已,姜五太太再也忍不住,抱住融君放聲大哭起來。
青云對融君與石明倫之間的瓜葛一無所知,她回了自己的小宅子,已有宮中的嬤嬤等候多時了。原來是她兩三日不曾進宮,太后想她了,御膳房今日做了新花樣的點心,太后吃著好,就讓嬤嬤給她捎一碟出來,又有幾匹時興衣料,花紋還可以,難得的是顏色極嬌嫩別致,太后特地留下了,給了寶云兩匹,剩下的四匹都給了青云,讓她好生收著,讓人做了新衣裳穿。
青云知道這位母親,雖然為人做事常常讓人頭痛,但愛子女之心卻是滿滿的。她開始懺悔自己這幾日沒能多陪陪太后,便讓人將衣料收下,嘗了嘗點心,然后親自到小廚房去,做了兩色糕點,一色藤蘿花餅,一色玫瑰糕。
這兩色糕點都是用莊園近日送來的新鮮花朵制成,在民間不算稀罕,但宮中一年四季都只能吃到那幾個老花樣的點心,即便出了新花色,也只會在外形或調味方面下功夫,是絕不會用當季時鮮材料做的,以免皇帝或太后一時想吃,在不當季的時候為難御膳房。天下人總說皇宮里的吃食如何山珍海味,如何富貴奢侈,但在青云看來,宮里的人實在是有些可憐,吃的東西遠不如民間品種豐富、味道齊全。
眼下正值初夏,藤蘿與玫瑰都是當季鮮花,這兩色點心又是女兒親手做的,太后吃了,應該會開心吧?
青云忙忙將糕點用干凈的食盒裝了,親自拿在手里,也不換衣服,就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飾,便讓人套車,進宮去了。
太后見了糕點,果然很歡喜,連吃了幾塊,贊不絕口:“青兒的手藝越發好了,這比你過年時做的那個煮餃子要強得多。”
青云微微紅了臉:“那是我聽謝姑姑說笑話,一時聽入了迷,把餃子煮過頭了而已,餡兒和得還是很好吃的!”
太后抿嘴笑著點頭:“餡兒確實不錯,青兒的手藝一向很好。”
青云又羞又窘,索性扭過頭去生悶氣,其實也只是裝樣子罷了。太后心中有數,忍著笑吩咐謝姑姑:“把那兩樣點心另裝一小碟,再添上幾樣慈寧宮小廚房里做的新鮮點心,給皇上送過去,告訴他,這是他姐姐親手做的。”
謝姑姑笑著去了,過了兩刻鐘回轉,還拿了一個木匣子回來:“皇上吃了,說點心十分美味,縣主的手藝果然長進了,比過年時的餃子好吃呢!”
青云的臉又紅了,裝作生氣地叉腰作茶壺狀:“一定是謝姑姑告訴皇上的,不然皇上怎么這樣巧,拿跟母后一樣的話來打趣我?!”
謝姑姑笑道:“當真不曾告訴,這是皇上與太后母子連心呢!”又呈上木匣子:“皇上說,有好點心,怎能沒有好茶配著?這是云霧州進貢的上等好茶,說送予縣主嘗嘗。若吃著好,只管向他討就是。”
青云接過匣子,打開聞了聞,果然是好茶,這才決定輕輕放過:“罷了,我是姐姐,不與小弟弟計較。”
她陪太后說笑了一會兒,見太后乏了,便侍候對方睡下,想想自己無事可做,決定找皇帝聊天去。
她正遇上了好時候,皇帝剛剛處理完一堆政務,正在羅漢床上攤直了手腳閉目休息呢。青云一進門就笑話他:“皇上平時在人前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別提有多嚴肅了,就象個小大人似的,背著人卻是這么個慵懶的模樣!”
皇帝懶懶地瞥她一眼:“皇姐也會說,是在人前正經了,如今殿里沒有外人,皇姐又是至親,還有什么可拘禮的?”
“這話說得是。”青云只是說笑一句,并沒有咬著這個話題不放。她在羅漢床旁坐下,湊近了皇帝小聲說:“我有事要告訴你呢。”姜家的想法,還是跟皇帝打個招呼的好,但太后那里就不必多說了,說了太后也沒有法子,徒增煩惱而已。
誰知皇帝的反應卻出乎她意料之外:“這么巧?朕也有事要找皇姐。”他坐直了身體,正色看著她,“石明倫已經回京了,母后的意思,想必已跟皇姐分說明白。不知皇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先前皇姐曾對自己的親事有過想法,不知今時今日,是否仍舊初衷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