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妃這提前退場,十分不合規矩,她是來賀壽的,如今不過是暖場階段,連壽宴都還沒開始呢,甚至還有一部分貴客尚未進門,而她原本也沒說過要早退的,這一走,平郡王妃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只覺得她這是在打平郡王府的臉。
不過平郡王太妃這邊正熱鬧呢,齊王妃也不是今日的主賓,她平時除了與那十來家喜歡奉承她的宗室女眷來往外,其實是不怎么在宗室圈子里走動的,因此旁人頂多私下議論兩聲,就沒再關注了,注意力全被太妃那邊的熱鬧吸引了去。
那位老四媳婦原是太妃的嫡親媳婦,只是早就分家出去了,算是平郡王府的旁支,方才說了許多討喜的話,哄得老太妃高高興興的,如今又非常機靈地叫了自家的孩子來給祖母賀壽。
那一串孩子,足有五六個,有男有女,大的十一二歲了,小的不過三歲,個個都穿著大紅錦袍,手牽著手走過來,雖然旁人在老太妃面前說夸說是一串兒金童玉女,但在青云眼里,倒更象是一串兒活動紅包。只見他們被母親(也許有的孩子該叫嫡母)牽到老太妃跟前,用不甚整齊的動作同時下跪、磕頭、作揖、口稱吉祥話,真是十分討喜又有趣。老太妃見了這一串兒的孫子、孫女,樂得嘴都合不上了,連連拉著老四媳婦的手說她把孩子教得很好,后者得意得跟什么似的,還似有若無地朝平郡王妃那邊瞧。
平郡王妃心中暗暗不忿,知道這是那些所謂的“弟妹”們又在算計自己了,不就是年節時給他們的補貼少了八成么?都是分家出去的人,還有臉要主家貼補,這是什么道理?有就不錯了!她才不會象前任那般愚蠢,費盡心力維持家計。還要落得所有人都埋怨,有本事那些人就去說服王爺向她開這個口!
不過要在今日這樣的場合,當著這么多賓客親戚的面被人壓下風頭,平郡王妃又吞不下這口氣。她想了想,叫過心腹丫頭,囑咐幾句,后者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老太妃跟前的孩子們領了紅包都歡歡喜喜地散了,又有許多宗室和皇親家的晚輩圍著老太妃恭維,直說她好福氣。多子多福,樂得老太妃自己也說了:“別的我不敢夸嘴,要說多子多福。天下誰也比不得咱們王府!”
這也是實話,老太妃自己就生了五六個兒女,加上庶出的,平郡王一輩就有十來個兄弟姐妹,而孫子輩里頭。光是男孩子就有四五十人,孫女和外孫輩兒的還沒算在里頭。別瞧老太妃看著孫子們笑得合不攏嘴,真要她一個個叫出名字,那就實在為難她了。雖說兒孫多了,家計就顯得艱難,但她老人家還是很自傲于自家福氣的。
就在老太妃聽眾人奉承聽得正開心的時候。戲臺上傳來了鑼鼓聲,眾人都在納悶戲班子的人怎么在這時候開場,沒瞧見臺下正熱鬧么?誰有空去瞧他?誰知眾人這轉頭一看。都嚇了一跳,卻是平郡王穿著一身戲里老生的外衣,也沒畫臉,就這么在臺上唱起來了,唱的是一個古代名人給母親上壽的詞。抑揚頓挫,聲音清亮。居然唱得很有些韻味。
青云等人都聽得站起來了,又見他在臺上唱著唱著,忽然冒出一句:“眾兒孫們,隨我來向老祖宗賀壽…”然后后臺處就鉆出一長串兒絡繹不絕的男孩子來,足足有三四十個,在臺上排了三排有余,其中大的有二十多歲了,最小的是被其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抱在懷里的小男孩,瞧著還不滿周歲呢,齊齊跟著平郡王來向臺下的老太妃賀壽。
老太妃樂得眼睛都瞧不見了,在場的賓客們也是一片嘩然。竟然是平郡王帶著一干兒子、侄子們來給老母親上壽,平郡王一系的子孫,除了方才已經露過臉的老四一家,全都在這里了。
平郡王一把年紀還愿意彩衣娛親,真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而跟在他身后的一干小輩們,雖然年紀小,卻都不是蠢人,待統一的賀辭說完了,便爭先恐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沖著老太妃說吉利話。老太妃也沒能把這些孫兒全都認出來,但歡喜之情卻不減半分。等到平郡王脫了戲服,帶著孩子們下臺來,老太妃就忍不住輕輕打了他一下:“你胡鬧就算了,怎么還帶著孩子們胡鬧?也不怕大家看了笑話!”
平郡王卻笑說:“都是自家人,兒子孝順母親,做什么都是應該的,怕什么笑話?”
青云在旁聽了,不由得對這位遠房堂叔大為佩服。
平郡王府的孩子都擠在戲臺下,圍著老太妃討好,然姐兒本是他家人,自然是參與進行的,她的姐妹們本是坐在其他席上的,都趕了過來,一點兒都不愿落于人后。而那位老四媳婦也不甘心被平郡王妃奪了彩頭,又重新叫了幾個兒子女兒進來,一并圍上去了。
青云就這么被擠到了邊緣,但她也不在意,反而留意起其他在場的女客們。今日平郡王府擺宴,大部分被安排在前排的女客都是宗室本家女眷,雖不宜與平郡王府的男丁們太過親近,卻也不顯得慌亂,只稍稍遮了面容,或是起身到附近略作回避就行了,倒是被安排得稍遠一些的幾桌皇親、勛貴、朝臣家的女眷們一時沒準備,紛紛躲開了,有的人慌慌張張地,也有的人行動優雅,不慌不忙,盡顯大家風范,青云便特意多看了幾眼。
這些女眷中,還真有幾個隨家中長輩前來的妙齡少女,青云隱約記得有三人是在清江王妃的候選名單里的,便特地記了下來。
正觀察著,青云忽然聽到離自己不遠處傳來低低地哭泣聲,轉頭望去,卻是方才在臺上被人抱在懷里的那名不滿周歲的小男孩,此刻正摔倒在地上,額頭不知磕到了什么,紅了一大片。他扁著嘴就哭出了聲,立刻便引來旁人的注意,平郡王妃遠遠地射過來一道嫌惡的視線,方才在抬上抱著他的那名少年連忙上前抱起他,背過身輕輕捂住了他的嘴:“別哭,今兒是好日子,哭就不吉利了,當心挨罵!”那小男孩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只是扁著嘴,紅著眼圈。倒是真的沒有哭出來。
青云心中暗暗稱奇,忽然心中一動,想起自己來赴宴的最大目的。便笑著走過去,隨后拿起旁邊桌面上擺的佛手,哄那小男孩:“別哭,你瞧這個好不好玩兒?又香又有大,給你玩兒好不好?”
小男孩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看著她。又望望那佛手,伸手碰了碰,又縮回去了,怯生生地看向旁邊的少年。
少年小聲說:“拿吧,多謝這位姐姐。”小男孩猶猶豫豫地又摸了摸佛手,青云便將果子塞進他懷里。他抱住了,聞了聞,露出有些靦腆的笑容。
少年看著青云。又回頭看了看那一堆熱鬧的人群,小心翼翼地問:“姐姐可是溫王叔家的?”
青云笑了笑:“我是,你是平郡王府哪一位兄弟?”
“我是三房的老五。”少年縮了縮脖子,“我們家兩年前就分家出去了,如今就住在王府后街的落花巷子。我家里也有幾個姐妹。姐姐若是得了空,不妨叫她們來家陪著說說話。”
青云怔了怔。心中有些意外,也不搭話,只問:“這孩子是你弟弟?不知排行第幾?”
少年這才驚覺自己還不曾介紹懷中男孩的身份,忙道:“他不是我親弟弟,是這府里的孩子,排行第九,原是前頭那位王嬸…就是第三位王嬸生的。”頓了頓,“前頭那位嬸娘去得早,但她在世時,對我們這些旁支很是照應,九弟自幼失恃,我們住得遠,幫不上什么忙,今兒見了面,見府里人多雜亂的,就想著多照應他一點。”
原來這孩子真的是溫郡王太妃看中的那個九堂弟。青云多瞧了他幾眼,見他安安靜靜地玩著懷里的佛手,十分乖巧,那少年要他做什么,他都照著做,只是可惜還不會說話。但不滿周歲就能聽懂那些指示,而發出指示的還是一個并非與他長期同住的人,可見這孩子十分聰明。不過看起來小臉瘦瘦的,四肢也細,臉色還不大好,似乎有些營養不良。
青云試著問他幾句話:“小九今年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喜歡這個佛手嗎?”那孩子靦腆笑著,卻會伸出一根手指來回答她第一個問題,也大力點頭表示喜歡佛手,只沒有給出第二題的答案。少年便替他答道:“小九還不曾取大名呢,嬸娘在世時,給他取的小名就叫小九,說是長長久久,聽著吉利。老祖宗也說這小名不錯,大名等滿了周歲再取就好。不過王叔…”他回頭看了平郡王一眼,含糊地道,“小九過了年就兩歲了,王叔還沒想好他的大名呢。”
青云心里有數了,若真的要過繼這個孩子,那還不如讓溫郡王太妃來起這個大名的好。她看了那少年一眼,笑道:“你有幾個姐姐妹妹?都多大年紀了?我祖母平日不愛出門,我也甚少在外頭走動,宗室里的姐妹統共也不認得幾個,常覺得無趣,正想要請幾位姐妹到家里來玩耍呢,也可以給祖母解解悶。”
少年頓時興奮起來:“我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姐姐十九了,大妹妹十三歲,小妹妹九歲,她們都是性子極好的姑娘,姐姐一定會喜歡她們的!我這就告訴她們去,讓她們來給姐姐問好。”說著轉身就抱著小九走了。
青云張張嘴,不由得啞然失笑。算了,就當是為了將來的計劃著想,多結交一家親族也沒什么。
但來的卻不是少年的姐妹,而是他的母親,平郡王府旁支的三太太。她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穿著秋香色四君子紋的綢緞褙子,下系墨綠色祥云紋馬面裙,盤著低調而莊重的團髻,插了幾支不顯山不露水的金簪,勒著樣式簡單的駝色抹額,容貌雍容而秀雅。她十分客氣而又不卑不亢地向青云點了點頭:“你是溫郡王府的清河吧?從前你母親在世時,我與她是常來往的,只是你父親病重后便沒再見過面了。你果然長得極象你母親。”
青云忙向她見了禮,口稱“三伯娘”,她笑著拉住青云的手,往旁邊人少的地方拉去,趁人沒注意,就拉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去了,這才尋了張椅子讓青云一起坐下。
青云察覺到她可能有話要跟自己說,便沉住氣等她開口。果然,這位三太太在簡單的寒暄過后,便直入正題:“我聽說溫郡王太妃有意給令尊過繼一個宗室里的孩子為嗣,好姑娘,你瞧瞧,咱們家小九如何?”
青云眨了眨眼:“三伯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三太太微微一笑:“侄女兒不必跟我裝傻,平郡王府與溫郡王府有十多年不曾來往了,兩家根本就走動不起來,從前有多少家宗室擺酒,給你祖母下了帖子,她都不去,你也沒出過面,如今怎么忽然上門了?難道不是看中了這府里哪個孩子?依我說,小九是極好的,別瞧他如今年紀小,但聰明著呢,只可惜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王爺又不大在意,新來的后娘又不大和氣。老太妃倒是心疼兒孫的,可惜兒孫太多,她老人家顧不過來了。”
青云試探地問:“三伯娘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話呢?難道您不知道,我們家要過繼嗣子,可是直接原級繼承的,那是實打實的郡王銜!”這位三太太自己也有好幾個兒子,難道就沒心動過?
三太太卻哂然一笑:“若說沒動過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心里有數。我家的孩子年紀都大了,庶出的又不夠好。況且真要過繼親骨肉給別家,我實在舍不得。小九卻不同,他如今在這府里,根本就沒幾個把他放在心上,說不定做了別人的嗣子,反而能過得好些。”
她嘆了口氣,“他母親是個難得的好人,只是不大會討人喜歡。你瞧這平郡王府,子孫繁茂,似乎是好事,卻不知這七進的大宅子,人多了也有住不下的時候,這些孩子出了門都是爺,可在府里連個自己的院子都沒有!四五個兄弟住在一個院子里,連丫頭書僮都是共用的,哥哥成了親,新媳婦還要跟小叔子們做鄰居,實在不象話!家里人口多了,花費也大,實在難以支撐。那年小九的母親死活說服了王爺分家,把王府名下幾處大宅子分給我們這些旁支搬出去住,才好了些,她又按年節送銀子貼補,除了沒有住在王府里尊貴,別的處處都好。只是太妃還在,兒子們就分家,未免叫人說閑話,太妃為這個常埋怨小九她娘。其實我們這些旁支心里都有數,新進門的那一位,哪里比得前頭的和氣?待我們更是冷淡。”
她拉住青云的手:“好孩子,我今兒說這話,也是因為感激小九他娘,盼著小九能過得好一點。你若喜歡他,就跟你祖母多說說他的好話吧。他是個好孩子,會一輩子孝順你祖母,敬著你這位姐姐的!”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