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一愣,忍了忍氣,聲音從牙縫里擠了出來:“我不是叫你們別亂走嗎?她好好怎會不見了?!”
杏兒惶惶然地道:“本來我們一直在那邊院子與其他家的丫環婆子在一處的,尺璧忽然說,她忘了把縣主的手帕交給您了,擔心您席間要用帕子不方便,就要回來找您。可我在那兒一直等啊等啊,就是等不到她回來,方才進來時,我問了那邊廊下守著的人,都說沒見到尺璧…”
青云清楚自己的手帕一直帶在身上,尺璧的說法不過是借口罷了,她冷笑一聲,把原本要吩咐的事說了一遍,道:“你先照我的話去做,尺璧那里不用管她。她遲早會回來的,到時候我自有說法。”人是不可能就這么跑了的,莊園里還有尺璧的賣身契,以及她那一大家子在呢,無論她借著這個機會做了什么事,等她回來時,休想稱心如意!
杏兒領命去了,青云轉頭回望席上,姜婉君隔著一個空位,隱約聽到些動靜,便靠近來小聲問:“出什么事了?”
青云瞥了齊王妃一眼,迅速決定栽贓嫁禍:“沒什么,跟我來的兩個丫頭,其中一個過來給我送東西,不知為何不見了蹤影,另一個見她一直沒回去,擔心她在這王府里出了事。”
姜婉君吃了一驚:“怎會如此?”她小心看了看周圍的人,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這丫頭可靠么?不會…不會胡來吧?”
“是莊園沒到我手上前,就已經在主院上房侍候的人。”青云同樣小聲回答,“可靠不可靠,我不敢打包票,但她確實有幾分姿色,今日來的客人又多。”
姜婉君聽父母提過青云名下那處莊園的來歷,知道那實際上算是皇莊。或是皇家御用的休閑山莊,既然能在主院上房侍候,跟皇帝寢宮里侍候的宮人也差不多了。她不清楚內情,只覺得這等身份的侍女,不可能不知規矩禮數,而能在先帝御前侍候的人,又怎會輕易做出輕浮的行徑?
倒是今日齊王府賓客如云,內院就有幾十席,外頭大宴就更不必說了,只看內院里這些女客的身份。上有宗室皇親,中有勛貴官眷,下有中低品級的官員妻女。甚至還有些世家旁枝,或是高門大戶的落魄族人,文武交集,官民不分,雜亂得很。也就是上面這十來席的女客還算象樣罷了,興許外頭大席上有人吃了幾杯酒,就忘了分寸胡作非為也未可知。只是這堂堂王府,怎么也沒個人去管束?竟讓外頭的男客跑到內院來了?
姜婉君在心中暗嘆,只覺得自己先前覺得齊王府是門好親的想法太過天真了,親王府又如何?宗室里頭。多的是落魄衰敗的人家,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齊王府正妃側妃明爭暗斗,規矩不肅、內外不嚴。齊王妃還是那樣的出身,嫁進來的女子即便成了世子妃,也未必有好日子過。更何況,如今皇上看在清江王份上,齊王又還算有眼色。便待齊王府優容些,等世子襲爵時。焉知不會再生削藩之想?她還是回去求一求母親吧,姜家女如今不愁沒處高嫁,她沒必要非得將就一個齊王世子。
齊王妃完全沒想到青云的幾句栽贓便破壞了她的大好盤算,還在跟楚郡王妃聊種花經呢。她自稱在佛堂幽居期間,長日漫漫,無事打發時間,便愛上了養花種草,其中尤其喜歡菊花、梅花,說是愛它們高潔。
楚郡王妃喬氏,正是喬致和的侄女,原定國公嫡長孫女,眼下父親由世子之位襲爵,已經降了一等,人稱定國侯。喬氏在家時受盡寵愛,倒也是才貌雙全的佳人,嫁給楚王世子后,只覺得夫婿才貌俱佳,還有很大可能入主東宮,她就有希望母儀天下了,那時只覺得人生得意,不過如此。可惜事態急轉直下,先是夫婿在外染上了天花,雖然救回了性命,身體卻大不如前;接著祖父去世,定國公府全家守孝,不得不暫時退出了朝廷,勢力大減;然后又曝出了楚王涉嫌謀逆,而她夫婿正是告發之人的風波,最后公爹退位讓爵,她丈夫成了真正的楚王,降爵一等,她再無希望坐上皇后之位。
而在這時,她娘家又在淮王謀逆落敗后被朝廷猜疑曾參與其中,不得不韜光養晦,徹底退出朝廷,連軍事大權也不再染指。娘家夫家雙雙失意,美夢完全破碎,她只能安份做個小小的郡王妃。丈夫要她少與外界往來,她為了打發時間,就發展了種花這個小小的愛好,同樣的,也尤其偏愛菊花與梅花,愛它們在逆境中不屈的品格,聊以自勵。
因此,她一聽說齊王妃楚氏也愛菊花與梅花,就頓時來了興趣:“我也喜歡這兩種花,平日在家也愛侍弄花花草草什么的。我們府里的花園就有一片梅林,冬天時開起來倒還罷了,只是菊花,眼下正是當季的時候,不知為何,我那幾盆兒名貴的菊花卻總是開得不好,尋了不知多少花兒匠來問,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嬸娘既然也愛花,想必是位高手,侄媳婦還要向您多多請教呢!”
齊王妃臉上露出笑容來:“請教倒是不敢當,但你我都喜好伺花弄草,閑時多見見面,彼此互通有無也是好的。說來正巧,我那里有一株綠牡丹,眼下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楚郡王妃若有興趣,一會兒戲完了,不妨隨我去瞧瞧?”
喬氏聽得眼中一亮:“綠牡丹?那可是極名貴的菊花品種。侄媳婦聽說白馬寺有一盆,本想向他們買,那些和尚可惡得很,無論如何也不依,真真氣死人!沒想到嬸娘這里也有,機會難得,侄媳婦是一定要去觀賞一番的!”
齊王妃見她上鉤了,心中無限得意,臉上倒是笑容不便:“好,那一會兒咱們就去瞧。”卻把聲量稍稍抬高了些。
席上眾人都聽見了動靜,有一位郡王妃便笑問:“喲。你們在說什么好東西?可別忘了我們呀!”喬氏沒說什么,齊王妃倒是笑吟吟地說明了原故,還問:“索性大家伙兒一道去瞧,如何?”
聽說是難得的菊花名種,這首席上坐著的眾位女客有感興趣的說要同往,也有不感興趣的,但也隨大流應了,姜大太太正尋思著要不要重新考慮齊王府的婚事,猶豫了一下,還是抵不過齊王妃的熱情相邀。只得應了聲,不過她見青云沒動靜,倒是留下了兩個女兒陪伴青云。
齊王妃本就無意帶上姜家兩個姑娘。只是見青云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惱怒,心想不過是區區一個縣主,仗著太后有幾分偏愛,就敢目中無人了。等日后她得了勢,定要給這無禮小輩一個教訓!
她給身旁的心腹侍女使了個眼色,臉上卻帶著和煦的笑容:“去園子里說一聲,一會兒我要請眾位郡王妃、夫人前去賞花,讓閑雜人等都回避了吧。”那侍女心領神會地眨了眨眼,領命而去。
侍女退出宴席。迅速穿過側面的院子,無視那里侍立著預備上菜、收碗碟與上茶的丫頭婆子,直接走向對面的寶瓶門。探頭朝外看了看。那里是王府中貫通內外院的一條夾巷,向南直達外院的大席上,向北則通往王府花園的側門,平日里外院的婆子小廝多從這里傳話遞東西的,但今日卻寂靜無人。侍女穿過夾巷。直入花園側門,在側門附近一排三間精致小屋中間那扇門上輕輕敲了一下。
屋里隨即響起了輕微的敲擊聲。侍女聽了,便知道齊王妃的一切布置都到位了,心下暗喜,連忙原路返回,還順便將側院里侍立的丫頭婆子支走了,等到側院空無一人,方才回到席上,沖齊王妃點了點頭。齊王妃頓時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青云斜眼看著她,暗暗訥悶,心想她今日葫蘆里到底賣著什么藥?說起來,關蘊菁去換衣裳,花的時間也太久了,莫非跟齊王妃的行為有什么關系?今日這場宴會,真是處處透著詭異,連身邊的丫頭也要給她添亂。等她回去了,一定要給尺璧一個教訓才行!
此時此刻的尺璧,卻裊裊婷婷地走在那條寂靜無人的巷道上,身后跟著今日湊巧也到了齊王府的周仕元。
周仕元有些擔憂地前后張望著:“尺璧姑娘,這里不行嗎?我只是要說幾句話,再往里走,萬一撞上人怎么辦?”他今天是奉了圣旨跟隨清江王同來的,原是清江王想要向皇帝證明自己并無與齊王妃及羅家余黨勾結的打算,皇帝雖信任他,但為了安他的心,就派了兩名御衛隨行,一人隨清江王到了席上,另一人就是周仕元,負責守在車駕旁,省得有心人借機接觸清江王的隨從,傳遞紙條口信什么的。
他是被尺璧叫了一聲,才認出這個熟悉的清河縣主侍女的。正巧,他懷里揣著那對絞絲金花鐲,一直沒機會送出去,若能讓這名侍女轉交,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只是他才提出有事相求,尺璧便言語含糊,推說車馬院內眾目睽睽,兩人相處久了會叫人說閑話,進而影響縣主清譽,讓他隨她到僻靜的地方細談。
周仕元就這么糊里糊涂跟著去了,等他想起這么做不妥時,已經出了車馬院。他一直害怕會遇上人,但說來也奇怪,今日從外院到二門里頭,竟沒有一個王府的侍從守著,難道是人手不足么?他心里是又擔心又害怕,但又舍不得放棄這個機會,只能出言問尺璧。
尺璧回頭笑道:“周大人放心,這一路都沒人,奴婢方才確認過了。再往里走幾步,就是花園,今兒賓客都在外頭席面上,沒人往花園去,在那里說話是再穩妥不過了。”
周仕元只能硬著頭皮隨她入內,轉向了通往花園的小門,一看果然半個人影都沒有,心下稍安,見尺璧要推門進前方的小屋去,忙叫住她:“在這里說話就好,進屋去,不大合適。”
尺璧有些失望地咬了咬唇,回過頭來時,臉上已經掛上了溫柔的笑:“好,就依大人。不知大人想求奴婢做什么?”聲音極盡嬌柔姣媚,仿佛一根羽毛在人心頭輕輕拂過。
當年她被安排在莊園上房侍候時,就有嬤嬤教過她許多機密技巧,以應不時之需,可惜多年來一直沒有使用的機會。
周仕元年輕,家中母親管家頗嚴,身邊侍候的丫頭都是老實本份一類的,因此他還是個初哥,雖然對青云有仰慕之心,但今日見尺璧美貌嬌柔,比從前所見大不相同,心就不由得顫了一顫,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眼神就有些發直。不過他很快就醒過神來了,正了正神色,低頭掏出那對絞絲金花鐲,小聲道:“這是我本來打算送給縣主的生辰賀禮,只是一直沒得機會送出手,能不能…請姑娘替我轉交?”
尺璧心中暗暗發酸,這一表人材的御衛大人居然對縣主有意思!那他一直對她如此溫和多禮是為甚?!她真不敢妄想縣主嫁了這位周侍衛,會讓她去做通房侍妾。她侍候了縣主幾年,心中早已了解了女主人的脾性。她要進這周侍衛家的門,前提一定是縣主不能嫁過去。
抿了抿唇,尺璧接過了鐲子,勉強笑道:“周大人明察,這種事本來奴婢是不該做的,只是…讓周大人失望,奴婢又不忍心…”她低下頭去,把細白柔嫩的頸部露得更多了些,眉眼間還夾雜著絲絲情意。
周仕元心中一動,似乎隱隱明白了這個侍女的深情,不由得有些感動。他抓住她的手:“你…”
“你們在做什么?!”花園側門處傳來一聲怒吼,周仕元與尺璧雙雙嚇得魂飛魄散,松開手望過去,發現是清江王站在那里。
清江王滿面怒容地瞪著周仕元,又望向尺璧,他認得她是青云的侍女,過去到莊園小住時,他見過她很多次,但眼下他心中只剩下怒火:“你們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也敢做這種沒臉沒皮的事?!”他瞪向周仕元:“你忘了自己身上還有皇命么?若叫人發現,豈不是給皇上臉上抹黑?!”又瞪向尺璧:“縣主待下優容,你這丫頭就忘了本分,也不怕連累了你們縣主的名聲?!”
周仕元連忙請罪:“王爺誤會了,下官只是偶然遇見尺璧姑娘,有事請她幫忙…”話未說完,尺璧就打斷了他的話,向清江王道:“王爺饒命!就當是為了縣主的清譽著想,求王爺從寬發落我們吧!”
周仕元愣了愣,還不等他想明白尺璧這話的意思,清江王已經怒氣沖沖地道:“你這丫頭竟敢威脅本王?好,本王不在這里發落你們,還不趕快跟本王離開?!”轉身甩袖就走。
尺璧連忙起身跟上,壓低聲音對周仕元道:“不能說實話,那會壞了縣主的名聲。”周仕元恍然,也閉嘴跟了上去。
他們離開花園后,那間小屋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了關蘊菁的臉。她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小衣,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發著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氣的。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