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朗走到車前,低聲道:“貴人請下車吧,該換轎了。”
青云怔了怔,她還以為終于到了呢,沒想到還要換轎子。她掀起車簾走下車來,便看見周圍環境昏暗,似乎是城墻間的夾道,抬頭只能看見狹長的一片夜空,兩邊墻頭上掛著昏黃的燈籠。
她要換的轎子很是小巧,不過外頭罩的是軟綢,轎簾是天藍色的織錦緞,轎頂上裝飾著一圈珠玉纓絡,很是華麗。石明朗催得急,她只能匆匆鉆進了轎子里,才想起方才似乎瞧見抬轎的人,都是年輕的小廝,穿著一樣的深藍袍子,興許是太監。
這幾個小太監抬轎抬得很穩,她在轎中感覺不到什么顛簸,更難得的是,他們走得很快,體力腳力都比她想象的要強得多了。她只能感覺到轎子似乎拐了很多個彎,卻連當中是否上下過臺階、穿過幾個門都毫不知情。還好轎子兩側有小窗,上頭蒙的是薄紗,雖然外頭天黑,路旁掛的燈籠不甚明亮,但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斑駁的紅墻。
一路上她都沒看見有什么人影,似乎這皇宮中除了他們一行人,就沒別的人存在了,只在拐過一個大彎之后,瞥見路旁有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提著一盞相當華麗的宮燈,身后領著一名衣著華貴的少女以及一名侍女一閃而過。但石明朗與小太監們走得急,很快就把她們甩在了身后。
楚王郡主狐疑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方才過去的是誰?好生無禮,見了我竟然連聲招呼都不打!”
提燈的宮女低眉順眼地道:“郡主,請快些回去吧,宮中新定的規矩,天黑后是不得隨意走動的。若讓人發現郡主夜里還在宮中亂逛,皇后娘娘定會生氣。”
一旁的侍女板著臉駁斥道:“大膽!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說我們郡主的不是?皇后娘娘是郡主親姨母,親嬸娘,又向來疼愛郡主。怎會因這點小事便生郡主的氣?方才是那路過的人無禮,你不說喝住他們,命他們向郡主行禮賠罪也就罷了,竟然反怪到我們郡主頭上?一會兒回去見了皇后娘娘,看我不告你這個賤婢一狀!”
提燈宮女臉上閃過一絲屈唇,咬唇低頭不語。她雖然只是一介宮婢。卻也有品級在身,不是可以隨意打罵的身份。眼前這侍女不過是楚王郡主身邊的一個使喚丫頭,竟仗著郡主的勢辱罵威脅于她,回頭告狀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皇后娘娘疼愛楚王郡主不假,可如今誰不知道楚王府謀反不成。已經敗了,全憑皇上寬宏大量,方才饒了楚王夫妻性命。又讓其將王爵提前傳給世子,但楚王府權勢早就不比從前了!楚王府膽大包天,意圖謀害太子殿下,這么大的事,枉費皇后娘娘一向疼愛楚王郡主,后者居然閉口不言,還長達半年不曾進宮請安,皇后娘娘心里怎會沒有想法?更別說楚王郡主明知宮中有禁令。還瞞著皇后娘娘,跑去看望懷了孕的盧妃娘娘,也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雖說她是皇后特地拔給楚王郡主使喚的。但畢竟是皇后宮中的侍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提燈宮女看不下去,楚王郡主主仆卻是不在意的。郡主的心思還在方才過去的人身上呢:“我瞧著走在頭里的那個侍衛有些眼熟,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她的侍女倒是好記性,馬上就提醒了她:“郡主忘了?那是石家的小兒子,如今在御前做侍衛呢。”
“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家。”楚王郡主立刻便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區區一個破落戶,不過是仗著皇伯父對陳后的舊情,才謀得芝麻綠豆官來做。別說是他,就連他頂頭上司,見了我也得客客氣氣的,他也有臉在本郡主面前擺架子?!”
侍女還道:“郡主可記得,他方才是在護送一頂轎子,也不知里頭是什么人。”
楚王郡主皺皺眉:“那是軟轎,定是女子,這是要…”她往轎子前進的方向看了看,“這是要到乾清宮去?”她露出幾分玩味的神色:“這倒有趣了,莫非皇伯父對后宮妃嬪都厭煩了,另找了個新歡?只不知長的什么模樣?皇伯父平日總是一板正經的,沒想到也會玩這種小把戲,鬼鬼祟祟的,不但叫御衛親自護送,路上連宮人都少了,想必是特地支開了人…”
提燈宮女聽得微微皺眉,忍不住再次出聲提醒:“郡主,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吧。皇上宮里的事,您不該議論的。”
楚王郡主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心中立刻盤算開了:盧妃雖然懷孕,但她上一胎是個公主,這一胎生男生女還未知呢,未必指望得上。而皇后姨母一向以賢后自居,卻把后宮上下管得老老實實的,內里不知用了多少手段,那賢名只好去騙騙外人。若她知道皇帝夜里悄悄讓人抬了小轎進乾清宮,不知會有什么想法?若是帝后失和,那可就有好戲看了…
想起母妃臨行前囑咐自己的事,楚王郡主立刻興奮起來。
青云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誰,石明朗與一眾抬轎的太監都沒有表示,她只當是一般的宮人,全副心神都放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上。不一會兒,轎子終于停下來了,石明朗在轎外低聲說了句:“貴人,到了,請下轎吧。”說罷有人掀起了轎簾,外頭站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面白無須,穿著跟其他小太監們相似,但無論衣料還是繡飾都要華麗百倍。青云猜想這定是一位在皇帝面前極受重用的老公公。
這位老公公彎腰沖轎內的青云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奴婢馮吉,給貴人請安。”卻是一把溫潤的好嗓子,聽起來更象是個中年人的聲音。
青云下了轎子,朝馮吉微微一笑,想了想,便叫了他一聲:“馮公公。”
馮吉似乎挺高興的:“陛下都等得急了,連晚飯都沒心思吃。貴人快隨老奴來。”說著便走在前頭為她領路。青云跟了上去,卻發現石明朗沒跟上來,回頭看了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傻笑。青云便轉回頭來,跟著馮吉往前走。
她下轎的地方,是在一處高大宮殿側后方的小天井里,跟著馮吉出了天井,拐上一條走廊,一路上都沒見什么人。而走廊的盡頭,有扇小門直通殿內。青云走進去,發現里頭是個二十多平方的小隔間,沿墻放著兩個擺滿了古董瓷器的多寶架,幾幅書畫,再有兩排四張太師椅,椅間有小茶幾,椅上放著灰黃色的半舊綢面椅搭椅墊,通向里間的圓光罩下,有層層明黃色的綢緞帳幔擋住了里頭的情形。
馮吉親自侍候青云脫下斗篷,便示意她稍候片刻,自己掀開一絲帳幔進了里間,然后里頭便傳來了低低的男子說話聲,伴隨著幾聲咳嗽。青云頓時緊張起來。
馮吉出來了,微笑著掀開帳幔:“皇上在里頭等你呢,貴人請。”
青云輕輕地走了進去,第一個感覺是里面十分明亮,與外頭昏暗的燈籠照明不同,這里頭的宮室,點滿了小臂粗細的大紅蠟燭,還掛了幾個華麗的宮燈,因此明亮得如同白晝般。
她的第二個感覺是香,屋里彌漫著一種濃郁的香氣,但當中又夾雜著淡淡的藥味,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讓人覺得有些悶。
同時她還感到里間十分暖和,明明已是深秋初冬時節,但屋里卻溫暖得如同暮春初夏時節一般,再一細看,屋子中間不正擺著一個巨大的黃銅爐么?爐子里的炭燒得通紅,讓這個空間充滿了溫暖,卻又稍嫌熱了些。
這個房間里擺了許多書架,上頭滿滿的全是書。左手邊也有層層帳幔阻隔,不知后頭通向何處,而在右手邊,則是一個小小的臺階,臺階上是巨大的書案,案后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一身簡單的黑緞錦面夾袍,略夾雜了些許銀絲的黑發綰成髻,插了一根墨玉直簪,整個人打扮得十分樸素,面容威嚴中透著慈祥,正朝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青云看著這個男人,心里忽然覺得好生面善,再一細看,他與自己同樣長著美人尖,下巴的形狀略有些相似,其他的部位并不象自己,但她心里卻有一種感覺:這人一定就是這具身體的父親。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見禮。照理說,失散多年的女兒頭一次見到父親,應該撲上去大哭一場才合乎常理,但現在不是在演電視劇,現實中忽然撲上去大哭,似乎跟她性格不合,而且對方還是皇帝,不能用老百姓的做法來衡量吧?難道她要上前行大禮拜見?這方面周楠倒是大致教過她一點,只是她心里有些硌應…
青云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向他跪了下來。不管怎么說,這個男人是她這個身體的生身之父,她占了人家女兒的身體,就該盡一點孝心,跪一跪又算什么呢?她端端正正地向皇帝磕了一個頭,起來后想了想,覺得磕足三個比較好,便又再伏下身去,卻聽聞前方傳來低低的哽咽聲。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見那位身份尊貴的九五至尊臉上已是淚流滿面。
“我苦命的孩兒…”他流淚道,“這些年,你受苦了…”
青云心中猛地一痛,忍不住叫了一聲“父親”,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