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玦明是送藥過來的。他送的不外乎解暑的、治水土不服的、治外傷等用途的藥,以及一種涂在臉上、手上或身上的油脂狀半液體,可以大大緩解被風吹日曬傷害到的皮膚。若是在早上出發前,他送出這些東西,可能這一票大男人里沒幾個會對此有興趣,但他在傍晚時送來,眾人都已經吃過苦頭了,對他送來的藥自然熱情無比。
此時天已經黑了,曹玦明又是走了遠路過來的,身邊除了馬,就只帶了一個麥冬,周康便留他們吃飯過夜,反正山洞里有的是地方。只要被鋪什么的準備好了,住山洞比住帳篷舒服些。
曹玦明欣然答應下來,又去給馬留安診脈,開了點現成的藥丸,并且給丈量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把了脈。他還拿出一個消暑茶的方子,材料都是現成的,讓眾人明日早起熬上幾大壺,隨身帶著隨時喝幾口,可以大大減少中暑的可能。眾人都十分感激,連馬留安也十分給面子地在吃過藥后,很快就爬了起來,跑到眾人吃飯的地方向他表示謝意。
青云遠遠瞧著他與眾吏員相談甚歡的模樣,暗暗撇了撇嘴。劉謝還在一旁十分感嘆地道:“小曹大夫真是仁心仁術,怕我們在這吉門子莊受了苦,沒處請大夫,還特地跑來給我們看診。幸好他來了,否則我們還不知該拿馬吏員怎么辦呢!若要送他回城去,又騰不出人手來。”周康微笑著點頭表示同意,就連鐘淮,也認為今日干活的辛苦程度遠超他想象,他真害怕自己會撐不住病倒,有曹玦明在就安心多了。
青云心里更郁悶了,她又不能在這時候潑他們冷水,只得抿著嘴給他們三人都盛了滿滿一碗的湯面,肉臊子堆得高高的。差點兒沒溢出來,心想多給他們點吃的,也省得他們成天嘴閑著沒事做,凈知道夸獎某人。
誰知劉謝見了這一大碗面,居然笑說:“青丫頭,你越發貼心了。知道干爹辛苦了一天,腹中正饑餓難耐呢!”說罷就大口大口地吃起面來。周康也點頭說:“可不是么?從前見了這樣的面,我還要挑剔幾分,今日卻是顧不得了。青姐兒,好孩子。你替我叫一聲我家的婆子,我記得我帶了醬菜來,那個對著面條吃特有味兒!”而鐘淮。居然就在這一小會兒功夫里把整完面吃完了,將碗遞給青云:“麻煩姑娘了,再替我盛一碗吧。”
青云簡直要暴躁了!
也許是張廚子今日做的面格外美味,也許是眾人都餓得緊了,顧不上許多,今晚的面條被吃了個精光,張廚子不得不跟兩個周家的婆子緊急多做了一鍋出來,又迅速被分了去。眾人吃飽喝足。都覺得身上疲倦得不行,便各自回住處休息了。青云將碗筷什么的丟給柳二丫與周家的婆子去洗,自己跑到村口的大石頭旁透氣。
荒原上的夜晚格外的黑。今日不見月亮,倒是夜空中掛滿了星星,格外清晰明亮。青云靠著那塊大石。尋了塊平整些的草地坐下,抬頭仰望星空,漸漸地,感覺到疲倦從腳底下往上蔓延。她今日也跑了許多路,在太陽底下曬了半日,還幫著砌灶、打水、撿干草做柴火,其實她也是很累的,之前忙忙碌碌的,她沒有察覺,現在一閑下來,就覺得四肢發沉。她低低呻吟一聲,伸展了一下雙手雙腳,忽然不想動了。
風一陣陣吹來,白天的炎熱漸去,只剩下夜晚的清涼。只是坐得久了,夜風漸漸由涼轉冷,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開始在心里告訴自己,應該馬上起身回借住的小屋去,但是手腳卻貪圖舒適,不想挪動,她覺得也許再坐一小會兒也沒問題。
一件柔軟的衣服輕輕地落在她肩背上,擋住了侵骨的寒風,帶來一陣暖意。青云下意識地往后一看,原來是曹玦明。他將自己原本披著的一件斗篷脫下來給了她,身上就只剩下了單薄的布衣。
青云本想將斗篷扔回給他的,但手剛提起,就改主意了。她現在覺得冷了的不是嗎?有衣裳穿,為什么不穿?反正某人是大夫,吹了風著了涼也能治!
她便把斗篷攏得更緊了些,扭頭看向別的方向:“你來做什么?”
曹玦明在她身邊坐下了,方才道:“來看你。這里晚上風大,別著涼了,還是快回去吧。”
青云瞥他一眼:“我想回去的時候,自然會回去的。別說這些自以為關心的話,我還在生氣呢!怕冷的話你就早點回去,回其他人那兒,反正剛才很多人都在夸你,你跟他們待一塊兒不是更開心嗎?”
曹玦明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嘆了口氣:“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從認識你的頭一天起,就騙了你,所以你總覺得我不可靠,是不是?無論我做了多少事,你還是不相信我。”
青云又扭開了頭:“你想我相信你?那也該做些能讓人相信的事。身為利益相關者,你的所作所為實在無法讓我信任。”
曹玦明不作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幾日,我又去打聽姜九爺的事了。”
這算是轉移話題嗎?青云忍下翻白眼的沖動,不去理他。
曹玦明好象沒察覺到似的,繼續自顧自地說著:“姜九爺在錦東行事,與在西北時大不相同,他在這里買入不少產業,有田地,有牧場,也有店鋪,他經常跟人打交道,雖然都不曾深交,但酒友還是有幾個的。他還兩次買人,也雇人到家里做活。他告訴別人他有妻子,別人也見過他妻子的長相,有人知道他家境富貴,有意給他尋個妾,他拒絕了。”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不過有人說,姜九爺在東邊漁村碼頭附近有個相好,是個開酒館的寡婦,他給了那寡婦不少銀子,讓她輕輕松松地還清了亡夫留下的巨債,還有錢送兒子去上學堂。日子也過得不錯。”
青云皺著眉頭看他:“你想說明什么?”
曹玦明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道:“除了沒讓人見過他女兒長什么模樣,姜九爺在錦東完全沒有避人耳目的意思,也許他很有把握,本地不會有人認出他來。”
青云哂道:“當然了,在龔知府上任之前。這里就是個小地方,沒幾戶人家,大都是本地人,誰會認得他?到西北就不一樣了。我聽說守西北邊境的一位老將跟楚王關系挺好,父親既然在楚王府做過幾年侍衛。興許是認識這位老將的,因此他在西北既不雇人,也不常跟人打交道。更不讓人知道有我這個女兒。一旦遇到認識他的姜氏族人,他就立刻帶著全家搬走,因為他怕那個族人會把他的消息告訴那位老將。畢竟以楚王府與那位老將的關系,姜家族人會跑去西北,還能有別的去處嗎?如果你想告訴我的是這件事,那就不必了,我早已經猜到。”
曹玦明自嘲地笑了笑:“自然,你本來就是個聰明孩子。既然聽說了朝廷裁撤老兵的事,又常從周大人他們那里聽說些朝廷秘聞,自然不難猜出這點。”
青云嘆了口氣。撐著身后的大石站起身,低聲道:“我要回去了。”其實她早該回去的。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忙呢,還是早些休息吧。省得再在這里聽某人說廢話。
曹玦明叫住了她:“龔知府比我更熟悉這里,也更有辦法找人問話。我聽說他已經查問到那個寡婦處了。姜九爺雖然謹慎,但有時候男人酒后或是睡夢中很容易吐真言,只不過那寡婦不明內情,就只當成是瘋言瘋語,但龔知府聽了,卻未必會這么想。”
青云猛地回頭:“那個寡婦說了些什么?!”
“她知道得不多。”曹玦明淡淡地道,“不過她知道你不是姜九爺的骨肉,而且姜九爺還從你親人身邊把你帶走了,讓你離自己的親生父母更遠。他是奉命這樣做的,還說過他為此費了很大的勁兒去說服別人,若非如此,你可能早就沒命了。但他帶你離開那么多年,還沒有消息傳來,他有些急躁,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件蠢事,他不該到這里來的。來了這里,別人都找不到他了。”
青云睜大了眼。
曹玦明走近兩步,聲音壓得極低:“你或許不愿意相信我的猜測,但這個寡婦說的話,跟我所猜想的都對上了不是么?楚王妃要殺你,姜九爺費了很大功夫才說服她放你一馬,只是作為交換,他必須帶你離開,離開楚王爺與你的生母。我不知道楚王妃許諾了些什么,也許是讓他把你帶走處置,也許是讓他找戶人家收養你。但在楚王妃捎信給他之前,他不能回京城去,不能把你的事告訴別人。他原該往西北去的,那里是楚王妃較為熟知的地方,但他生怕老將軍聽到風聲后,會把事情真相告訴楚王,他畢竟是楚王妃的族弟,心里總是向著她的,因此他就改道來了東北…他只是沒想到,楚王妃會完全不顧同族親情,不但改了主意,決定趕盡殺絕,還為了防止消息走漏,殺死了姜六爺全家滅口。所以,當他知道噩耗以后,立刻就離開了西北,即使發生大災也沒向老將軍救助。否則,若跑到西北大軍駐扎的城鎮,他至不濟也不會淪為流民。”
“這不是自相矛盾了嗎?”青云尖銳地道,“他是怕老將軍知道真相后告訴楚王,對楚王妃不利,才會隱藏自己的下落,但既然楚王妃不顧親情殺他兄長,為什么他還要遠離老將軍,仍舊為楚王妃保守秘密呢?!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我是楚王庶女,他向老將軍救助,就能得保平安了不是嗎?!”
曹玦明微笑地看著她:“事情已經發生好幾年了,不是么?況且楚王只有世子一個兒子,即使楚王妃追殺庶女,也不會動搖她的地位。姜九爺是個明白人,那位老將軍是靠不住的。”
聽起來似乎挺合邏輯,青云開始有些相信了,她心中更加浮躁:“算了,無論我是不是楚王的庶女,現在也沒幾個人能證明了。我還是老老實實過我小家碧玉的日子吧!”說罷就要轉身回莊。
曹玦明一句話將她釘在了原地:“妹妹可是忘了,龔知府已經找到那個寡婦了?”
青云回頭瞪他:“就算找到了又怎樣?!她又認不出我是誰!”
曹玦明搖頭:“不,她認得出來。”
原來那名寡婦是秀才的女兒,有些姿色,些須認得幾個字。只是家道中落,生母早逝,她被后母賣到漁村一個殷實人家,夫妻關系雖然不算恩愛,但也過得去,又生了個兒子。不料丈夫染上了賭癮。將家產都敗光了,還欠下大筆債務,偏又在這時候喝醉酒,一頭栽進了海里,死了。寡婦又要帶兒子。又要還債,日子過得很苦,若不是遇上了姜鋒。興許會變成暗娼。但托姜鋒的福,她不但還完了債,還有錢開起小酒館,養活兒子。
她對姜鋒十分感激,心下也許還生出了幾分真情。姜鋒不親近“妻子”,反而悄悄來找她,讓她有些好奇,男人在床上是很難保住秘密的。她半年后就發現了他與魏紅綃是假夫妻,再過半年,她又知道了青云不是姜鋒親女。隨著兩人認識的時間長了。信任漸增,姜鋒開始對她少了戒備,壓力大時。就會來她家的酒館雅間里買醉,她照顧得十分周到,嘴巴也緊,姜鋒對她更加放心。其實他也是想找個樹洞吐苦水,寡婦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他說的話她多半聽不懂,也不知他說的是誰,只要他不提具體的人名或身份,寡婦聽了也會忘掉,而她一輩子只會生活在錦東這個小地方,誰也不會從她那里打聽到這些事的。
他不知道,在自己離開后,龔樂林會將錦東經營成一個大府,更不知道,日后會有知情人找到這個寡婦,向她打聽當年舊事。
他同樣不知道,這個寡婦自小記性就極好,她開小酒館,無論何人賒賬、還賬,她從不曾記錯過。她雖然聽不懂他說的人稱不明的故事,卻把概要記了下來。本來她是不想告訴人的,因此曹玦明第一回找上她時,她就沒開口。但姜鋒與她的露水情份畢竟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手頭又缺銀子,為了供兒子讀書,她不得不犧牲一些東西。曹玦明給了錢后,第二回找她,她就說出了姜鋒的妻女都是假的這件事,第三回找她,只用二十兩銀子,她就把什么都說了。盡管說完以后,她還是不明白那些話都意味著什么。
姜鋒緊急離開錦東時,走的是水路,因為害怕到官府建的大碼頭上坐船,會遇上龔家的人,因此他走的是漁村那邊的碼頭,自然也少不了去跟寡婦告別,再給她一筆銀子。寡婦一直非常希望他能留下,給她一個名份,或是提攜自己兒子一把,見他要走,自然失望非常。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偷偷上船見了他的“妻女”一眼,因此見過青云,印象還很深刻。
曹玦明復述了她的話:“我問她這些事時,你并不在身邊,因此我就讓她描述你的長相。她說,是個圓臉蛋的小姑娘,白白凈凈的,一笑起來,雙眼彎彎,十分討喜,左邊臉上還有個小酒渦,長得跟姜鋒不象,也不象他那個假妻子,但是有些富貴人家千金的品格,渾身透著嬌氣。還有,她當時梳著兩個干干凈凈的抓鬏,露出額頭來,可以看見額上有個少見的美人尖。”
青云忍不住抬手往自己額上摸去,美人尖…她自己倒是沒怎么留意,她現在留著劉海呢。她在現代時就不習慣把額頭全露出來,穿過來后也同樣如此。
曹玦明指著她的額頭道:“僅憑這幾點,龔大人想要證明你就是當年姜九爺帶在身邊的小姑娘,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你想只憑一句人有相似就逃過去,那是不可能的。既然那寡婦可以把這些告訴我,自然也能告訴龔大人。姜妹妹,你真的想要繼續隱瞞下去么?”
青云咬咬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你幾時查到這些的?!”
“上回見你前,那寡婦已經告訴過我,你并非姜九爺骨肉了。她說這些話,是昨天的事。不過我今早上聽說,知府太太差人來請了她去說話,興許這時候,她已經把事情全都說出來了。”曹玦明十分鄭重地道,“姜妹妹,你的事我從未向龔知府與姜五太太透露過半句,但眼下他們知道真相不過是遲早的事。若你主動告訴他們,將來遇到什么事,也有說話的余地。”
青云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就轉身走人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上起來,青云又跟著周康劉謝他們往更遠的地方去丈量土地。曹玦明留在吉門子莊里,到了傍晚眾人回來,他又尋機會勸了她一次。青云就是不肯給出肯定的答復,其實她心里也亂得很,不知該怎么做,就象只鴕鳥似的,總想著先把手頭上的事完成了再說。
也許,她心里還存有幾分僥幸之心,指望龔知府他們沒把她跟楚王府庶女什么的拉上關系,只要不是攤上那種馬上就要倒霉的造反派,她是誰的女兒,又有什么關系呢?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