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想了你說的話,”拾兒說話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每一個字象經過深思熟慮,足可以寫在書上留與后人誦讀的:“是我對不住你。”
秋秋一下子心虛起來。
下午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是有些委屈,說完了也覺得挺痛快。
可是委屈發泄了,痛快勁兒也過去了,她覺得自己好象有些過分。
拾兒會來和她道歉是秋秋怎么也想不到的,她還尋思著明天去向他道歉。
“我等的太久了,期盼也太深了。”他輕聲說:“其實我也有一肚子怨氣想發作,可是我連個可發作的人都沒有。”
秋秋想,可不是沒有么。
可是為什么沒有,這個秋秋不愿意去深想。
“你沒有錯,是我給了你壓力。”隔著燈,他輕聲說:“我所找的一直就只是你,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并沒有關系。想起來當然好,想不起來,那也沒關系。”
秋秋看著他:“真的沒關系嗎?你是因為從前的過往才想找我的,可我想不起來過往,那你找我有什么意義呢?”
“我找你,是因為你是你。不記得那些,你也還是你,縱然轉世重生,人的靈性是不會變的。”
兩個人說的話簡直象是繞口令一樣。
秋秋覺得腦子有點兒亂。
“你慢點,容我點空…我得想想…”
燈芯抱成一個結,然后啪的爆了一聲。
拾兒取下了燈罩。指尖在火焰處輕輕點了一下,修了燭芯,又把燈罩蓋了回去。
秋秋其實想不通。
她坦然的問:“你把以前的事和我說說成不成?”
拾兒看著她的目光仿佛有點困惑。
“不行嗎?”
“不是不行,”他還是那么慢吞吞的說:“只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難道那是一段十分狗血天雷的往事嗎?
“我喜歡上一個人…她也心悅我。我們結為道侶。后來她救了我的命。”
秋秋簡直要吐血。
好吧,她不該對拾兒抱什么期望的。從他跟她講紫玉真人的往事時她就知道了,這人有本事把跌宕起伏愛恨碰撞的傳奇說得平淡無奇枯燥無味,就象一塊條煮過了火又沒放鹽的老黃瓜,讓人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然后呢?”
“她死了。”
秋秋想,這故事太套了,沒一點新意。
而且聽他那意思,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
“你一直…在找她嗎?”
用這個她來稱呼曾經的自己,感覺挺古怪的。
“是。找了很久。”他靜了好一會兒:“一開始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從何找起。繞了不少彎路,后來才找到了法子。”
秋秋已經放棄了從他那里聽到什么精彩過程的念頭,那太不切實際了。
盡管她好奇的要命。
一個人死去了。誰知道人死了會去向何方這要從何找起?
拾兒忽然問她:“你想看嗎?”
秋秋怔了一下,然后忙點了下頭。
拾兒拉起她的手,攤平她的手掌。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虛虛的勾了一下。
秋秋睜大了眼睛,唯恐漏過了一點細節。
這個人的表達能力不行,但是實力真是不含糊。
一點微微的銀光從秋秋的掌心顫顫的升起來。
這銀光是什么東西?
秋秋眼看著它從自己手掌心騰起,可是自己卻不知道這是什么。
這種感覺可不好,跟老鼠爪子一樣抓得心里癢。
那點銀光被拾兒的指尖操縱,緩緩繞著秋秋盤旋了一周,拖出了一條長長的銀色光帶。
“每個人在世上,都有一條只屬于自己的路。就象星星的軌跡一樣,沒有哪兩顆星星會有同樣的一條軌跡。”拾兒也攤開了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也有一樣的一點銀光從他的掌心升起。
兩點銀光在空中浮動著,相隔不過寸許的距離,它們稍一變動位置,秋秋立馬找不著哪一個才是屬于自己的了。兩點銀光回還相繞著,就象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在打招呼。一個進,一個退,拉出長長的銀線,繞得秋秋眼都有點兒暈了。
“你就憑這個,找到我的?”
如果每個人的命軌都是這樣的一道銀線,看起來一點分別都沒有。他怎么從世上千千萬萬道軌跡之中找到屬于她的那一道?就象天下落下的雨,數不盡有多少道雨絲,籠罩著茫茫大地。誰能從這些雨線中找到與眾不同的那一滴?
“有好幾次我覺得已經離得近了,但卻觸摸不到。”拾兒的神情顯得空茫,目光也沒有焦距。明明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可是秋秋卻覺得他沉浸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之中:“命數變幻不定,軌跡時隱歸現。有一回我一直往前找,險些迷失了再也回不來…”
迷失在哪里?
秋秋的胸口發緊,象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了一樣。
他的語氣平淡,可是秋秋卻覺得心里酸楚悲郁,那種抱著渺茫的希望,做著大海撈針一樣的事情…
她值得他這樣找嗎?
“我想…她一定不希望你如此。”
她的前世同他是一對戀人嗎?
他如果在她的面前死去,她會拼自己的命去救他嗎?
秋秋發現她的回答幾乎可以脫口而出。
她會。
這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象一種本能。
如果給她考慮的時間,讓她慢慢衡量得失,瞻前顧后,也許她會舍不得自己的一條命。活著多好,活著才能感受一切。在這世上。誰不惜命呢?
可是秋秋隱約覺得,即使有讓她思慮反悔的余地,她最后做出的選擇,大概還是相同的。
兩點銀光已經緊緊貼在了一起。分不清楚是誰糾纏著誰,它們象兩只歡快的鳥兒一樣相互追逐著,在屋中飛快的滑行飛掠。
燈罩里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滅了,夜間的屋子是一種深而幽冷的青黑色。那兩點銀光的軌跡交錯著,仿佛暗夜中的兩點流星。
秋秋伸出手去,銀光在空中象是猶疑了一下,才緩緩落下來,沒入她的掌心。
剩下另一點銀光孤零零的懸在空中,全無剛才的那種活潑雀躍,看著莫名的讓人覺得孤單凄涼。
拾兒把它也收了回去。
明明兩人站在幾尺寬的斗室之中。可是身周眼前一片黑暗。讓秋秋生出一種蒼涼的感覺。仿佛置身曠野,四顧茫茫。
拾兒能找到她,是多么艱難的一件事。
大概一點都不亞于她為他死過一次。
“對不住…”秋秋輕聲說。她低下頭去,掩飾眼眶熱熱的濕氣彌漫:“下午說的那些話…我…”
有些話輕飄飄的,說出口太容易,可是再后悔就難啦。
拾兒握著她的手,兩人手指勾纏交織在一起:“我們之間,其實不用誰對誰說對不起。”
是啊。
他們之間,大概真的不用誰對誰說對不起。
秋秋下午說出那樣的話,并不是因為挑剔他,非要斤斤計較鉆角尖。
她惶恐,她怕這一切來得太不真實。她怕這不過是一場夢。夢醒后一切都不復在。
她的尖銳其實來自她的不確定。
她想不起來。
她感覺到恐懼,覺得自己就象無根的浮萍。
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更何況其它人,其它的事?
可是現在她的心卻漸漸踏實下來了。
就算她還是想不起,以后也想不起,她也不會象現在一樣患得患失。因為怕被傷害,所以先一步給自己安上倒刺,傷害了旁人。
兩人在黑暗中站了良久,都沒有一個想起來要再點燈。
月亮被云遮住了半邊,層層疊疊的云朵象一團團柔軟的棉絮,被月光映得剔透而晶瑩。
讓秋秋想起棉花糖。
想起他的唇,甜甜的,軟軟的。
“咱們以前,也這樣看過月亮吧?”
“看過的。”
秋秋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輕輕劃了一下:“我問一句你才舍得說一句啊?你就不能接著說說,咱們在哪兒看的,什么時候看的,當時的月色是什么樣兒的――你可真悶人。”
一點兒也不主動熱情。
拾兒反手把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
呃…好吧,有的時候他也挺主動的。
“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都是你說,我聽著。”拾兒輕聲說:“我自幼身患重疾,少言寡語。那時候,都是你說我聽。”
“我們很早就認識?”
拾兒想了一下,伸手比量著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這么高。”
秋秋一看他比的高度,簡直比膝蓋高不了多少。
原來…她那時候還是個三頭身小娃娃啊。
“那時候你多高?”
拾兒這回要想了想,才又比量了一個高度。
秋秋想,還好,也是半大孩子。
“原來咱們還算是青梅竹馬啊。”
拾兒愣了一下,把青梅竹馬這個詞兒在心里來回過了幾遭,才低聲應:“是啊。”
他和她,可不就是青梅竹馬么?
那時候他和她都還是對世事半懂不懂的人,可是對彼此的心意,卻是一心一念,不曾動搖過。
他眼中只有一個她,她也是一樣。
在她為了他付出性命的時候,在后來多少年他一直苦苦追索她的命跡的時候,他們彼此都沒有一點猶疑和懊悔。
雨下了一天,又要降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