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徐謙興致勃勃,在謝正等人聽來,這徐謙編的所謂百科全書,實在是離經叛道,在這唯有讀書高的年代,翰林院編出一本這樣的書來,怕要貽笑大方。
謝正的臉已是垮了下去,他就曉得不會有好事,只是想不到,徐謙的想法實在是有夠跳躍,先是要編王學總綱,本就鬧的要死要活了,好嘛,好不容易盼到這小子收手,結果又來了個百科全書,這是語不驚死不休,不弄出點駭死人的東西來都不好意思叫徐謙了。
王檢討趙檢討二人已是麻木了,無所謂,反正什么都是無所謂,他要是不正經一點,大家才會覺得意外,這種非主流天曉得是怎樣成為侍讀學士的,連這樣的人都是學士,可憐二人熬了這么久的資歷,年紀比徐謙大的多,卻還是個可憐巴巴的檢討。
雜學本就不為士林接受,更別提是翰林院了,只不過徐謙耍了個花招,假如一開始申明自己要編的是百科全書,怕是所有的矛頭都要指向徐某人,亦徐某人的能耐,縱然是面厚心黑,有天子背書,怕也吃不消。理學整王學的手段已經見識了,假若這些手段來整徐某人,徐某人有三頭六臂都不夠用,又是衍圣公,又是廷議,又是內閣,還有六部、都察院,甚至連順天府都有參與,徐謙這小身板,還不夠人家打牙祭的。
不過對徐謙來說,這世上從沒有辦不成的事,只有黑不完的人,眼下大明朝的工商萌芽隨著如意坊的崛起而已經開始萌發,商業的發展使得大明朝開始出現了大量的商品短缺,在這種情況之下。工坊勢必要起來,工坊需要大量熟練的工匠,而工匠的培養卻一直是個大問題,在這種情況之下,一本百科全書編出來,再具有官方性質,并且得以經過如意坊的刊印而散發天下,這本書,勢必會成為工商農雜的指導書籍。使得工匠的速成不再是奢望,與其讓工匠們自己去琢磨如何提高技藝,還不如匯編各種技藝之法,使他們少走彎路。
一旦大量的工匠可以通過知識進行培養,再加上融合了天下各種獨門秘技大大提升了生產力。比如通過更好的紡紗機,使得紗布的批量生產有了保障。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人心,在以往,永遠都是士農工商,而如今翰林編練農工商以及雜學,某種意義來說。會微微提高相當一部分人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朝廷在某種意義,對這些人有了一定認可。
雖然還遠遠不夠,不過凡事都得有個先河。徐謙才決心促成此事,要促成此事,就必須得有肉盾,想來想去。王學最是合適,先讓王學跳出來。激化王學和程朱理學之間的矛盾,分化讀書人,煽風點火,一個新興的階層,才可以在這夾縫中掙扎生存下去。
徐謙的計劃成功了,他先是預料到就算自己在外頭代表了天子有意王學,以他對天子的理解,皇帝老子雖然會不高興,但是皇帝老子是個倔強的性格,絕對不會出面矢口否認。如此一來,一場不亞于國本的危機就擺在了廟堂上的大佬們面前,天子居然傾向王學,王學是什么?王學在程朱大儒們眼里,相當于異類,否認了程朱,就是否認程朱大儒們本身。
如徐謙所料一樣,這些誕生了危機的理學大儒們開始發揮他們的影響力了,他們立即串聯朝中大佬和官員,開始了一場逼宮的把戲,其實打王學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逼迫天子表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場浩大的運動便開始了,天子不表態,就讓下頭的人來,于是有人沖擊王學書院,有人揪出王學大儒,有人揚言要對王學門徒格殺勿論,越是偏激,越是能給予宮中足夠的壓力,使皇帝荒誕的‘想法’破滅。
也正因為這苦苦的相逼,順理成章的給了王學門徒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王學本來只是一群不滿于舊學的讀書人自發琢磨的一個學問,按道理并不屬于任何政治組織,至少現在來說,他們并無意去獲得某種政治地位,又或者去打倒舊學。可是現如今突然四面楚歌,若是不給予反擊,勢必會遭受極大沖擊,舊學的偏激口號和激憤做法激怒了所有人,于是乎,這些人毫不猶豫的團結起來,開始組織反擊。
現在的情況呢?現在的情況就是,王學展現出了他實力強大的一面,這一點還要歸功于明報,若非明報的出現,使得知識的傳播速度擴展了十倍百倍,王學是不可能如此發展壯大,壯大的王學給予了舊學極大的震撼,正是因為這種震撼,才讓本來只是想逼宮的舊學門徒們更加不愿和王學妥協,今日就如此,若是再姑息下去,他日會成為什么樣子?
徐謙相信,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王學和理學之間的爭斗會一直延續下去,潘多拉的盒子被徐謙打開,已經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不過對徐謙其實也沒什么妨礙,他們要尋死覓活那是他們的事,他現在最關鍵的,是拋棄掉所謂學術之爭,鉆心將眼下的事辦好。
“此事已經定了,綱目本官也已經想好了,至于章程,就都按本官的來辦,王檢討,明日大學士會調一批抄寫的書吏來,整理的事就交給你了,趙檢討,各省各府各縣的聯絡事宜你要留心,不可玩忽職守,讓地方的官吏,要及早收集各方面相關的書籍,吏部那邊我去交涉,各地官員收集文獻的多寡,也將納入功考的之中,相關的邸報,謝侍讀來負責吧,總而言之,事情辦的好,將來本官定然想著法的保舉諸位,假若有人陽奉陰違…”徐謙冷冷一笑,無情的道:“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氣了,這烏紗不想要的,有的是的人來爭搶,別以為本官收拾不了屬官。”
謝正只有苦笑以對。趙檢討和王檢討都不由打了個冷戰,按理來說,大家雖是屬官,徐謙要摘自己的烏紗還真不容易,這就好像縣令是不可能決定縣丞、主簿升調一樣,不過徐謙敢說出這番話,確實有他的底氣,這個人身上透著骨邪氣,總是做出讓人難以琢磨的舉動,還是少招惹為妙。
再者說了,翰林大學士都肯調抄寫的書吏來,可見此事得到了大學士的支持,而徐謙聲稱要去吏部打招呼,這事兒絕對繞不過內閣,怕是楊公那邊也沒有反對,再加上徐謙一向有宮中支持,人家個高的都不反對,你反對什么?
三人只得道:“下官遵命。”
徐謙激動的道:“好,就這么辦了,從今日開始編書,大家手頭上的事都放一放,給你們三天籌備的時間,本官的章程你們待會都要過目,細則如何,你們要熟讀在胸。”
王檢討和趙檢討對視一眼,相視苦笑。
內閣。
楊廷和瞇著眼,聽到楊慎得來的消息,楊慎顯得很是激動:“先是王學總綱,現在又是百科全書,翰林官員不思如何做學問,反而去琢磨這雜科,他以為他是工匠嗎?父親,此事不能姑息啊,真要是讓他把書編出來,咱們就真要貽笑大方了。”
“而且據說,這編書的銀子是從如意坊來的,如意坊是買賣的地方,徐謙拿商賈的銀錢編書,本就有違先例,父親,你好歹說句話。”
楊廷和深深的看了楊慎一眼,道:“說完了?”
楊慎點頭:“說完了,現在不少人已經不滿,父親不能再助長徐謙胡鬧下去了,他可是翰林學士,哪有翰林學士編這種亂七八糟的書的。”
楊廷和吁了口氣,道:“近來王學那邊有什么舉動?”
聽到王學,楊慎又激動的道:“王學這些人,現如今是得勢不饒人,在江南鬧得很兇,還說,江右之地再無舊學。”
楊廷和眼眸深處掠過了一絲冷然:“徐謙要編雜學,就讓他編,編雜學死不了人,也沒什么大不了,他誤入歧途,就不必理會了。可是王學不同,王學太大了,為父從前竟是沒有想到有如此心腹大患,你想想看,王學再放任自流下去,這朝中越來越多的王學大臣,這些人,會甘愿理學依舊為官學嗎?”
一旦實力膨大,爭取地位是理所當然的事,楊慎呆了一下,道:“想來…是不肯的。”
“這才是真正厲害的東西,一旦他們要爭權,就必須要抬出人物出來,要爭取有王學的人控制各部,爭取有人入閣,與老夫爭奪大權的斷不會是雜學,唯有王學而已,你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嗎?”
楊慎立即明白過來,有些不甘的道:“只是…”
“沒有只是…為政者不拘小節,徐謙是一個人,王學是千千萬萬個人,徐謙代表的是天子,現在沒必要和他們鬧翻,就由他們鬧,當務之急,是圖謀良策,將王學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