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徐謙都在東奔西跑,他的一舉一動,自然引人關注。
此時,在錦衣衛指揮使衙門里,朱宸端坐在大堂中,聽著奏報,他的眉宇擰起來,一動不動。
這件事牽涉太多,一是牽涉到了王太后,另一方面也牽涉到了錦衣衛內部。
陸炳乃是僉事陸松之子,陸家這一對父子和朱宸一樣都安陸的舊人,平時早就打了交道,單憑這個,他不關注也不成。
只是朱宸近來漸漸有了些隱憂,一方面,他現在承受著兩個壓力,一方面是陸家日漸的得寵,已有取而代之之勢,而嘉靖皇帝對他顯然并不太滿意,他這指揮使不太夠格。
另一方面,皇家學堂已經在籌備,據說過不了幾日就要正式招募皇家校尉開堂授課,這學堂的重要,別人就算不明白,朱宸這錦衣衛頭子又怎能不明白?陛下已經召問了錦衣衛頭目,幾次過問此事,又冠以了皇家之名,所招募的皇家校尉多是勛貴子弟,這意味著什么?
如此重要的學堂竟然不歸他朱宸節制,而是讓一個錦衣衛千戶全權處置,連朱宸都插不進手。
況且徐昌躥升得實在太快,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從東廠借調,先如今成為了千戶,在錦衣衛內部之中早有傳言,而這些傳言讓朱宸有些坐立不安。
現在消息已經傳出,陸炳和王蛛二人犯法,似有內閣的人打算重懲的意思,陛下已委徐謙出面營救,朱宸本心上并不希望徐謙能夠成功,因為一旦成功,徐王陸三家的聯系將日漸緊密,徐家新近竄紅,勢不可擋,一方面有翰林,另一方面,路政局、如意坊、皇家學堂都握在徐家手里,資歷不高,實力卻不容小覷。王家就不必說了,王太后在一日,他們的恩寵就絕不會斷,這恩寵可是實打實的,不是其他興獻王府的舊人所能媲美,姐弟就是姐弟,有這層關系在,王家足以與大明朝最頂級的豪門分庭抗禮。
陸家乃是靖國侯之后,祖上跟著燕王靖難,乃是從龍之臣,而近日又賭對了一次,子弟多入親軍,其中在錦衣衛之中當差的陸家子弟就有十幾人,上至僉事,下至百戶應有盡有。
三大家族若是聯手,再加上陛下對朱宸近日的些許不滿,讓朱宸的壓力陡然加劇起來。
一個個奏報都是徐謙走訪王家、陸家、如意坊的消息,這個家伙似乎是打算在查訪案情,這就有點讓人值得玩味了,順天府的官差都已經死了一個,莫非還想翻案?
朱宸實在一頭霧水,覺得這徐謙的舉動實在有些讓人匪夷所思。
“今日徐謙又去了如意坊?去見了商賈?商賈有什么好見的?這個小子,身為翰林,怎 么跟商賈們廝混一起?”朱宸目光如炬,看著前來奏報的錦衣衛僉事王芳,王芳是他的心腹,所以說起話來也沒什么顧忌。
王芳撓撓頭道:“是啊,這風口浪尖上,他見那些商賈做什么?據說是召集了數百商賈,在如意坊吃茶閑談,很熱鬧呢。”
朱宸瞇起眼,慢悠悠地道:“看來他不急,倒是急壞了咱們。是了,他那邊還有什么異常的舉動嗎?”
“有,前日不是見了那斗狗場的東家金安嗎?卑下已經打探,今兒清早,徐謙派了人過去傳了話。”
朱宸頓時打起精神,他有一種預感,這個金安必定是本案中的關鍵人物,便問王芳:“傳了什么話?”
王芳道:“說是金安的身份不好,要立即改換身份,還讓他買了一個平安符。”
“平安符?”平安符就是路政局賣的東西,打著的就是給內庫送錢的主意,問題在于買 平安符的都是走貨的商賈,而金安開的是斗狗場,并不需要走貨,所以買了也沒什么意義。
可是換個思路來看,你連走貨都不用,反而買下一個平安符來,這不是擺明著白白給宮里送錢嗎?單單這一份‘心思’,說人家已經棄惡從善,或者說改頭換面,也沒人能挑剔出什么來。
朱宸皺眉道:“這倒是一個辦法,金安這個人的身份敏感,現在徐謙怕是要打他的主意,將他塑造成一個良人了。到時候說起來,肯定也不會避諱金安的身份,著重來講訴他如何洗心革面,如何做著小本買賣。”
王芳呵呵一笑,道:“估摸著也就是這個意思,大人,咱們該怎么做?”
朱宸用一股帶著安陸口音的官話道:“這個倒是好辦,本官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沒有?”
王芳道:“查出來了,這個金安并不老實。他前幾個月曾經和人打過架,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只狗,原本講好的是一千二百錢,結果只給了一錢,說是這狗勝了,剩余的錢才給賣主,結果這狗當真是勝了,買主上門,他卻只給了一百錢,買主氣不過,糾集了十幾個人上門,便打了起來。”
頓了一下,王芳又補充道:“這個金安,從前就在各處廝混,是個狠戾的角色,并不簡單。”
“是嗎?”朱宸淡淡地笑了起來,道:“假若這個人的底細等到徐謙拿他做文章的時候透露出去,那么所謂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成了一個笑話,對不對?”
王芳也跟著笑,道:“是這么個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不是和順天府那邊打聲招呼,把消息遞給他們,好讓他們有所準備?”
朱宸面色冷靜,慢悠悠地道:“不用著急,再細細打探一下這個金安的底細,一個人做惡,有一次就有兩次,老夫覺得這個金安不簡單,多挖出點消息出來,當然,得你親自私下 里去打探,切莫讓人看出馬腳,老夫和陸僉事還有和永豐伯他們可是舊交,懂了嗎?”
王芳陰冷一笑,躬身道:“卑下明白了,大人聽好消息就是。”
朱宸靠在椅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隨口道:“是了,還有那個皇家學堂,現在辦得如何了?”
王芳道:“徐謙的人有的是銀子,陛下又許諾學堂的開支都可從路政局里支取,所以這學堂的地方已經選好了,占地五百畝,這可是城內,單單拿下這塊地所需紋銀只怕十萬都不止,據說徐家還挪用了一些如意坊的錢,自己貼了不少進去,顯然這一次人家是打算動真格的。卑下還打聽到,徐家那邊四處在招募學堂的百戶,這百戶便是教官,據說所選用的有不少都是邊鎮的老將,名冊已經遞入了宮中,卑下估摸著陛下肯定會同意。是了,徐家還說,皇家學堂和內書房一樣也要有翰林去授課。”
朱宸深吸一口涼氣,翰林去授課?大明朝只有兩個機構有幸能選調翰林授課,一個是詹事府,也就是東宮,另一個就是內書房;便是國子監,那也沒有這個資格,這徐家的胃口真大,還真是想來蛇吞象了,皇家學堂的規格越高對他們越是有利,一旦翰林授課,又冠以皇家之名,立即就可以躍升為天下第一親軍學府,說得難聽點,就是朱宸,怕也希望自己的子侄能在里頭學習了。
將來這些人肄業出去,豈不都成了他徐家的門生故吏?徐家在親軍中的份量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躍至頂峰。
朱宸冷笑道:“陛下那邊定然會擬準,你是不知道,眼下陛下對這皇家學堂也很是關注,所有要求都是照準,若是連這個都準了,皇家學堂就了不得了。”
王芳也認同地點頭道:“卑下琢磨著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就算陛下肯準,內閣和翰林未必同意,翰林們都是金貴之軀,哪里肯屈尊去皇家學堂?”
朱宸擺擺手,嘆口氣道:“這件事可以從長再議,眼下也不急,最緊要的還是這個案子,你要盡心去辦。”
王芳頜首點頭,道:“那么卑下告退了。”
王芳走了,這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朱宸,朱宸顯得有些像孤家寡人,身為王府的舊人,他確實頗受嘉靖的信任,可是信任是一回事,本事又是一回事,嘉靖讓他做這指揮使,本意是讓他節制錦衣衛,去除掉江彬的影響,將錦衣衛整合起來,重新成為宮里最重要的力量。
可問題在于,朱宸上任之后才發現滿不是這么一回事,一方面,嘉靖顯然并沒有給予他太多‘政策’,理由很簡單,正德皇帝就是倚重廠衛,嘉靖皇帝登基,為了顯示自己與正德不同,自然對廠衛擺出一副排斥的姿態來,又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世上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朱宸走馬上任,面臨的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下頭又分崩離析的局面,再加上錦衣衛親軍本就摻雜了各種勢力,內閣早就安插了人,勛貴們也都有自己利益,他固然想下重手整合,無奈何阻礙重重,卻不得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