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人在暖閣,他并不急于貿然出現,只是等了一個多時辰,太和殿依舊沒有動靜,倒是讓這位天子有點兒迷糊了。
殿試沒有會試那樣繁雜,其實也就是隨意考校一下這些貢生而已,畢竟這些人都是天子驕子,個個都是大明朝最頂尖的精英,大家的實力相差并不遠,就如會元徐謙,可能和勉強入榜的貢生水平高不了太多。
所謂殿試,靠的終究是運氣,因此殿試更多的就是個過場,無非是把貢生們轉化為天子門生而已。
接著壞消息就傳來了,黃錦哭笑不得地跑來報信,道:“陛下…徐謙沒中…奴婢親耳在后頭聽見的。”
“沒中!”嘉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這是怎么回事?按理說徐謙是浙江人,沒道理這制倭的策都過不了,況且這個家伙一向古靈精怪,胸有韜略,按理說策該是他的強項才是。
想到和黃錦的打賭,嘉靖的眼睛瞇起來,冷笑道:“是嗎?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再去打探。”
黃錦連忙去了,過不多時,又去而復返,這一次帶來的消息更是聳人聽聞:“陛下,太和殿鬧起來了,徐謙和讀卷官劉希發生了爭執,還把一個姓姚的貢生打了…”
嘉靖正在喝茶,差點沒給噎死。
他想到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過這個。與考官發生掙扎,還毆打同年,這徐謙是讀書人還是土匪?他起先不信,可是黃錦是不敢騙他的,終于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忍不住罵道:“他這是瘋了,難道不知道此事的后果嗎?真是豈有此理!”
罵了幾句,覺得索然無味,想去太和殿,終究還是忍住,現在他跑過去,反而只會添亂,過去是幫徐謙還是幫劉希?感情上是該幫徐謙,可徐謙做事太過份,若是偏幫,保準清議洶洶。可要幫劉希…嘉靖冷笑,他是恩怨分明的性子,劉希這個人,他看著就嫌,幫他?那還不如穩坐東暖閣。
耐著性子,心頭被一陣陰霾壓著,強作鎮定地吃了盞茶,板著臉道:“再探!”
接下來的探的消息和太和殿發生的沒什么偏差,無非是打了人,又是爭執,徐謙口若懸河,把劉大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嘉靖算是琢磨出來了,大致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若他是弘治皇帝,或許會偏向于教化,可他是嘉靖,嘉靖這個人骨子里就是個利己主義者,利己主義者從不相信道德教化,只相信現實,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教化,怎么會相信教化誅心能對付倭寇?
咀嚼了一下徐謙抨擊劉希的言辭,這一字一句都好像是事先導演過一番,先是暴起傷人,引劉希進入圈套,隨即再用劉希所謂孺子不可教進行絕地反擊,指責劉希對倭寇講教化,卻對國人喊打喊殺。
隨即便開始把事情擴大化,指責劉希私通倭寇,劉希斷然否認,又指責劉希不體恤受害百姓,這一句句話都穩穩地站住了大義的名份。接著又是口出威脅,揚言要殺劉希全家,把爭辯演化為一場仇殺,等于是把事情性質徹底的扭轉,之后再拿出江南百姓同仇敵愾的大義出來,拋出明報,拉攏那些心中不忿的貢生反水,最后再拋出舞弊,團結所有此次殿試成績不夠理想的貢生一道發難。
“高明!”嘉靖幾乎可以想到事情的結局了,徐謙的手段幾乎可以媲美最老練的政客,不但膽大,而且心思縝密,每一句話都在打擊對手,同時站穩大義名分,又能夠及時的拉攏人心,將那些各種利益訴求不一致的人最后都拉到了他的身邊,形成‘逼宮’格局。
更重要的是,徐謙完全摸透了這些讀卷官的心理,這些官僚本質是平時擺起譜來宛如廟中菩薩,可是一旦遇到麻煩或是眼看事情有鬧大趨勢,就急不可待的捂蓋子。
因此徐謙一直采取最強硬的姿態,給予對手足夠的威脅。
嘉靖這時候后悔了,后悔自己該去太和殿看看,好好看看這精彩的一幕,便是聽都聽得這般精彩,想來親眼所見就更不必說了。
他心里不由想:“所謂四兩撥千斤,怕也不過如此吧,朕還是小看了他。”
這時黃錦又來了,驚喜地道:“陛下,徐謙過關了…”
過關…已經在嘉靖的預料之中,不過關才出鬼了,除非這些讀卷官們拼著前程不要,拼著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和徐謙同歸于盡,否則只能妥協。
雖然早有預料,不過嘉靖在聽到確定的消息卻還是長吐了口氣,笑吟吟地對黃錦道:“朕差點要輸給你,看來總還算沒有看錯人。”
黃錦心里苦笑,不由地想:“陛下會輸嗎,就算輸了,那也是贏,奴婢和陛下賭,哪有不輸的道理?”他苦著臉道:“姚淶已經落榜,奴婢是輸了,心服口服。”
嘉靖擺擺手,淡淡地道:“這殿試還沒完呢,徐謙若是不中一甲,那也不算你輸,走吧,擺駕太和殿,朕要去見過關的貢生。”
嘉靖駕臨太和殿,太和殿內引發了小小的騷動,在這兒的人不多,除了內侍,只有八名讀卷官和十名貢生,眾人還算謹守規矩,一起拜倒,高呼:“吾皇萬歲。”
嘉靖精神奕奕地將一只手托著后腰,一手虛扶諸人,道:“都平身吧,怎么,諸位讀卷的愛卿,留下的只有十人?”
劉希羞憤得不敢說話,桂湘出列道:“回陛下的話,今年貢生一百一十三人,經過一輪策,過關者十人。”
嘉靖頜首點頭,道:“念吧。””
桂湘自是曉得規矩的,唱喏似得對諸位貢生道:“老夫點卯,點到卯的出班。”
“徐謙。”
徐謙站出來,看著久違的嘉靖,朝嘉靖笑了笑,卻不能寒暄,有板有眼地道:“學生在。”
“鄧長青…”
“學生在…”
嘉靖一個個打量這些貢生,忍不住哈哈笑道:“將這十位愛卿的卷子拿來給朕看。”
已有太監收了十人的卷子,連忙呈上。
嘉靖端坐御椅,認真過目,當看到徐謙所提的方略,竟是若有所思,可以說徐謙制倭的幾處要點都和他不謀而合,而嘉靖產生這些方略都是經過臣下大量參謀的,這是一些心腹干臣與嘉靖融合在一起的結晶,可是徐謙畢竟現在只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能老道的察覺出如此多的要點,又能對癥下藥,尤為難得,這讓嘉靖產生某種錯覺,覺得這徐謙根本就是個從政數十年的老油條。
比如徐謙第一條,便是提出倭寇襲擾數省,單憑各省巡撫各自為戰是不成的,倭寇是流竄犯,今日在福建,明日說不定就去了浙江,若是各省各行其是,很容易被他們牽著牛鼻子走,因此徐謙倡議,設江南總督,節制江南各衛兵馬,專事制倭,如此一來,這種職責不清、責權不明的事就可以避免。
同時,徐謙又對江南的衛所官軍提出了某種擔憂,國家承平這么久,江南百年沒有經歷過什么戰事,而江南各衛已經不能承擔起剿倭的能力,既然如此,那么就勢必要重新編練幾支倭寇的軍隊,徐謙在這方面,竟也提了幾個意見,也都深合嘉靖的心意。
嘉靖一路看下去,起先的幾篇策讓他看得倒還覺得過得去,雖然有些幼稚甚至荒誕,可畢竟是貢生作出來的,這些人沒有經歷過什么世面,能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了,可是現在看徐謙條理清晰的將這一條條的應對倭寇的方略詳盡列出來,既提出了倭寇的弱點和長處,也提出了官軍的一些劣勢和優勢,最后再做出總結,不但讓讀者一目了然,其中幾條建議,也都讓人耳目一新,這哪里是讀書人能寫得出來的,怕是浙江和福建巡撫也沒有這樣清醒的認知和灼見。
當然,這東西好不好在乎于看的人,就如清貴的劉希,就覺得這樣的策是下乘,可是對嘉靖卻猶如至寶,說到底,還是各人見識不同,主張也是不同而已。
嘉靖越看目光越是深沉,心里不免在想:“若非徐謙是浙江人,朕知道他這個人絕頂聰明,看似糊涂,其實卻是辦事老道,只怕朕也不相信這是他作出來的,這才是真正的經世之道。”
他哪里曉得,徐謙提出來的這些主張都是歷史中抗倭的真實事跡,嘉靖朝為了抗倭,曾在江南進行過一些相應的改革,比如總督的設置,比如不再依賴衛兵制,轉而進行有限的募兵制等等。
徐謙是站在前人的肩膀再結合自己在杭州的所見所聞,用超高的筆潤色,最后才一氣呵成寫出來的章,眼界之高自不是同年們所能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