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的最新文章火熱出爐,這一次話鋒一轉,主版的文章談的卻是抄沒商家之事。
一下子,一個抄家便引起了許多人的議論。
其實抄家不足以讓人驚駭,真正讓人驚駭的是文章里所說的官吏上下其手,貪瀆成風,本應充實內庫的贓物盡皆流落私人。
這句話很嚴重,幾乎是把浙江大多數官吏都罵了一遍,說是這些人趁著抄家之際彈冠相慶,大肆貪瀆。
士林清議頓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這種事本來就是敏感,更重要的是還堂而皇之地道出來,以往的時候,這種私底下的話題是不可能拿出來明說的,就算是一時激憤,一些個讀書人也只是指名道姓,找一個人罵而已,而這一次罵的范圍之廣可謂空前絕后,而且影響之大也絕不是以往可以比擬的。
報紙既然都已經說了,本地士人自然也就不客氣,一時之間流言四起,有說某位大人貪占了紋銀數萬,又有說商家有一幅價值千金的名畫不見蹤影,以至于一些名士也不得不站出來大聲痛斥。
其實是人都知道,這背后一定是有有心人慫恿,而其他的世家大族,心里也不免有些心虛,有了商家的前車之鑒,誰知道這些官兒會不會抄家抄上了癮頭,下次尋個罪由再來一次這種把戲?
事情鬧得很大,以至于巡撫衙門那邊也不得不認真對待起來。
浙江巡撫趙文斯乃是庶吉士出身,身份清貴,此后在都察院任職,新近才調至浙江,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巡撫浙江,這位趙大人年不過四旬。前程大有可為,到了浙江之后,一直在主持松江的河堤修葺,趙大人畢竟是清流官,浙江對他來說不過是客居之地而已,先弄到政績,再熬熬資歷,差不多就可以回京去了,將來便是入閣拜相也不是沒有機會。
所以像他這種人絕對是不會拿一些不該拿的銀子。畢竟和錦繡的前程相比,幾萬兩紋銀實在不值一提。
可是趙文斯也知道,他前程遠大,自然不用去做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事,可若是擋了別人的財路。難免樹敵。浙江本省的這些地頭蛇,誰也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多多少少都和京師有一些關系,因此他思慮再三之后便病倒了。、
‘病’了許多天,結果出了這么個事,把他一下子嚇得清醒過來,浙江畢竟是他管轄范圍。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他現在就算是想不管也不成了,否則一個昏聵的評價是少不了的,再加上漕運衙門那邊漕運都司遞送來了一個條子。俱言自己收受了好處,與淳安有關的事實,如此一來,一場弊案似乎已經嶄露出了頭角。
趙巡撫勃然大怒。立即召集行轅內的屬員,狠狠地痛斥了一番。
巡撫這個官職和地方官不一樣。地方官是行政機構,衙門里頭有上官也有下官,比如提學下頭便是各府學正,學正下頭又是縣學教諭,可是巡撫只算是欽差,往往都是自己聘請隨員,再令這些人分別督促某些事,這些人至多也只能算是幕僚人員。
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后,趙巡撫冷靜下來,瞇著眼不動聲色,看著下頭這些屬員,慢悠悠地道:“明報…明報…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本官原本還以為這份報紙張貼文章對本省有教化之功,現在看來,他們的膽子也真是太大了。”
“大人,是不是要…”一個幕僚忍不住道。
趙巡撫搖搖頭,冷冷道:“你以為人家敢刊登這種文章只是一時激憤?哼,糊涂,明報若是在京師沒有人支持,安敢如此?”
“可是現在該怎么辦?”
趙巡撫一時拿捏不定主意,事實上他誰都不想得罪,他已經預感到在浙江官場的對面,似乎有這么一個人暗中在使絆子,這些動手的雙方人馬在還沒有全部浮出水面之前,趙巡撫自然不能表態。
他語氣平淡地道:“再等等看,等等看吧。”
淳安府縣衙。
杭州傳來的消息讓這里一時變得人心惶惶起來,本來各司的屬官在這里同心協力,大家根據自己的身份地位各自撈取自己的好處,可是杭州那邊一鬧,讓這天空仿佛給壓了一層陰霾。
汪名傳專門主持這件事,駐地就在縣衙,他在這里專門發號司令,曰子倒是過得清閑,可是當消息傳來,令他昨夜一宿沒有睡好。
以他的心機,自然清楚在這背后定是有人搗鬼,明報背后是徐謙,徐謙背后又是誰呢 上午的時候,他召集了各司的官員前來訓話,這些官員都是各司選調的,品級其實都不算高,可是每個人的背后自然也有自己的關系。
汪名傳將這些人大罵一通,說有人手腳不干凈,又說有人偷懶,于是大講了一通為官須兩袖清風方可上報國恩下安百姓的道理,話說到一半,正好有一份公文傳來,卻是漕運衙門送來的公文。
汪名傳心中覺得奇怪,漕運衙門送公文來做什么?就算是周都司有事,那也該是書信來往才是。他拆開公文,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
準確的說,這并不是漕運衙門的公文,雖然是委托漕運衙門送來,上頭的署名卻是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里頭的口氣更是大得嚇人,說是據聞淳安各司涉嫌查抄商家時弊案成風,本差身負朝廷之命,務必要求各司不得貪贓枉法,現限期三曰,三曰之內,貪墨人員必須如數上繳贓物,如若不然,必定追究,嚴責不殆。
更讓汪名傳氣憤的是,這公文里還有一句,便是汪大人身為布政使,主持查抄商家事宜,更應以身作則…
這是什么意思?公文里豈不是明言,說他汪名傳拿了不少好處,讓他把贓物交出來?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大使,口氣還真是夠大,連巡按都不算的東西,拿了雞毛當令箭,居然敢騎在他汪名傳的頭上拉屎?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汪名傳冷笑連連,隨即放下公文,眼眸掃視了下頭的屬官們一眼,語氣平淡地道:“看來爾等是東窗事發了,不曰即要大禍臨頭。”
一句話把這堂中高坐的十幾個官員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嚴州知府衙門的通判忍不住道:“大人此話何意?我等盡皆是奉公守法之人,與東窗事發、大禍臨頭有何關聯?”
汪名傳只是冷笑,將這公文交給一旁的書吏,命他傳遞下去,那書吏立即將公文遞下,在座的官員一一傳看,一下子便炸開了鍋。
“這什么大使是什么東西!哼,此人連官都不是,不過是一介小小生員,下官算是明白了,難怪那明報突然撰寫文章中傷我等,想來這徐謙是不知從哪里得來了一個差事,便目中無人,他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要收拾他,易如反掌,他到底哪里來的底氣,敢說這樣的大話?”
大家議論紛紛,心里更加憂心忡忡。事實上,該撈的好處,他們是撈了,你讓他們退回贓物也絕不可能,畢竟他們只是小魚小蝦,他們拿到的東西有相當多的部分都是要送去杭州,比如那嚴州通判,他一個人敢吃得下這么多的好處?淳安縣屬于嚴州府管轄,上面的知府和同知,哪一個不要備上一份厚禮。
現在要退贓,讓他們拿什么來退?
“安靜,人家一份公文就亂了你們的陣腳嗎?”汪名傳沉聲呵斥一聲,隨即道:“諸位,眼下是多事之秋,老夫有上下兩策,諸位自己選擇罷。”
他發了話,堂中頓時安靜下來。
汪名傳繼續道:“上策呢,就是諸位有人若是蒙受冤屈,自然該據理力爭,就算真要貪占了什么東西,這公文里也說得明白,只要上繳,都可以既往不咎。”
總兵官衙門里的抽調來的一個副將冷冷一笑道:“上繳?拿什么上繳?老子實話說了,好處,老子確實拿了,可是大頭都送給了總兵大人,他徐謙能奈何?上繳算是什么上策?他一個弼馬溫,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們怕他,老子卻不怕他。”
這家伙是個武官,說起話來不堪入耳,不過他的話卻是激勵了其他人,眾人紛紛道:“不錯,他是什么東西?反正東西是繳不出了,他有本事就把咱們全部拿了便是。”
汪名傳微微一笑,道:“既然上策走不通,那么只能走下策了,姓徐的既然是奉命行事,按理說,他也確實有巡查之權,此人膽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不如這樣,直接收拾了他,給他點顏色罷。”
其中一個官員問道:“如何收拾?”
汪名傳瞇起眼來,冷冷地道:“自然不能臟了我們的手,不過有人,卻是想取此人的姓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