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東二十里有一個大島,是為魚梁洲。
滾滾東去的沔水流經襄陽城之后,在此分流,轉而南向而去,巨大的慣xìng沖積河灘,于是便形成了這沔水之上的第一大島,蔚為奇觀。
名滿天下的名士龐德公在屢次推拒劉表的出仕邀請后,便隱居在這里,洲東數里處,便是龐德公的授課之所,鹿門山書院。
即便是在名士云集,高門林立的荊襄之地,魚梁洲一帶也被人視為圣地一般。漁民不敢隨意靠近,以免沖撞了往來于此的名士們固不待言,就連荊州的文臣武將經過此地時,都會刻意回避開正面,以示敬重。
可就在初平五年的冬至前后,情況有些不一樣了。
在洲島南北兩頭,都有幾艘艨艟快船來回穿梭巡視著,雖然船頭沒打出任何旗號,但常在襄陽附近水面上走動的人,哪里會不認得,這就是襄陽尉曹的船只!更準確的說法是,這是竟陵太守、鎮南大將軍,軍師蔡瑁轄下的巡邏船!
漁民和商旅們都有些納悶,平時這些巡邏船起到的就是水上關卡的作用,向往來的船只收取過關費用,雖然是肥差,但也算不上是上得了臺面的勾當,討價還價時更是喧鬧非常,當然不好在魚梁洲這種圣地附近張羅。
別看蔡家在荊州勢力龐大,但龐德公門下弟子何止數百,也都是一方名士,一人罵上一句,就足夠把蔡瑁給罵成篩子了。他自然不敢造次。
可今天,蔡瑁的這些嘍啰竟然明目張膽的把魚梁洲給圍住了。實在是有些喪心病狂。
但無論是漁民們,還是商旅們都無意多事。蔡家勢大,普通人誰招惹得起?何況連襄陽城的劉使君和鹿門山的賓朋、弟子們都悶不做聲,自己這些平頭百姓出哪門子的頭?找死么?
有那消息靈通的,更是隱隱聽到風聲,知道沔南的承彥先生,和寄居隆中的諸葛家現在也都有人在魚梁洲。荊州乃是群英薈萃之地,即便是江上的漁夫,對天下大勢也能說出點名堂來,結合種種跡象一琢磨。真相也就不離十了。
“連咱們荊州也沒辦法獨善其身了,這世道要亂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一名臉上皺紋如溝壑般縱橫的老漁夫長聲嘆息,感慨萬千。
“聽說劉使君的命令已經出不了襄陽城了,除了南郡,也只有武陵、零陵兩處還奉令,荊州的確是要變天了。不過再怎么變天,也不至于連鹿門山都沒辦法獨善其身?”
“你還不知道嗎?龐德公有個侄子去了青州,這是要株連啊!”
“這么嚴重?”
“誰讓青州勢大呢?洛陽那位為了取勝,也是無所不用極了。你們還不知道?洛陽和劉益州結盟了,聽說還會擁立劉益州的幼子為天子呢!當今天子只是逃出了長安城,又不是真的駕崩或棄國了,他這就擁立新帝…嘖嘖。和這些比起來,抓幾個人質以作威脅算得了什么?”
“真是可惜了,龐德公和其他名士可不一樣。他名聲雖大,可對咱們這些賣勞力。身份低賤的人卻不看輕,前幾年。他還和老頭兒我嘮過幾句家常呢。”
“隨他去,誰興誰衰,誰家天下,咱們還不是在這江上打漁,能有什么不一樣呢?”
“還是可惜了啊…”
暮sè漸濃,一陣江風席卷而過,吹得沙洲上的枯草瑟瑟發抖,露出了白得發冷的沙,老漁夫的嘆息聲飄散在風中,一股凄涼的氛圍籠罩了整個沙洲。
襄陽城守府中,同樣籠罩在凄冷與緊張并存的氣氛之中。
“主公,當斷不斷,反受其害,還請早下決斷啊!”
“夫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cāo東征西討,所向披靡,以董賊之兇蠻,尚且為其所制,今以朝廷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順。且荊襄之地已是兩面受敵,招架乏力。荊襄之民,聞曹兵至,未戰而膽先寒,安能與之敵哉?”
“蔡德珪、蒯異度之言甚善,何不從之?”
劉表沉著臉望向階下,以蔡瑁、蒯越為首的一眾荊州名士,正異口同聲的鼓動著如簧之舌,向他提出勸諫。
大勢已去了,劉表黯然悲嘆。
如果再給他幾年時間,就算有孫策虎視眈眈,袁術不停sāo擾,他也有信心將權柄牢牢把握在手中。特別是在關中之戰后,李儒不肯屈服于仇人,只要稍加籠絡,就能將其引入荊州系統,與地方豪強勢力做為平衡,主張大權。
可惜時勢變化得太快,曹cāo壓根就是和孫、袁兩方勾結好了的,關中之戰的手尾尚未料理清楚,就急不可耐的將矛頭對準了荊州。
劉表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擋不住四面圍攻,但他同樣很清楚,曹cāo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在荊州糾纏。只要憑借地利與之周旋幾個月,哪怕是沔水以北的所有地盤都被占過去,曹cāo也只能無奈放棄,他背后的青州才是真正的大敵!
只可惜,他看到的再多,也沒辦法用來說服其他人。他算是看透了,荊州的這些地方豪強就是一群墻頭草,誰能給他們的家族帶來利益,他們就跟在誰的屁股轉。
當初自己單騎入南郡,之所以能得到蔡、蒯兩家鼎力相助,無非是自己掃平地方豪族的同時,也幫助了這兩家吞并異己,擴大勢力。現在和曹cāo、孫策等勢力三面開戰,顯然不符合兩家的預期。
之前戰火還局限在江夏和長沙,損傷的只是黃家的利益,兩家還能沉得住氣,畢竟他們的核心利益都在南郡。一旦曹cāo加入戰團,沔水兩岸都會被卷入戰火,到時候商賈斷絕往來,沿河的土地無人耕種,蔡、蒯兩家當然會受到極大的損傷。
而曹cāo和蔡瑁是故交,又有首倡之功,投靠過去自然也會水漲船高,遠勝過和自己這條破船一起沉默。
劉表心里明鏡一樣,所以也沒心思和這幫墻頭草爭辯,心里只是大罵劉焉鼠目寸光。
明明和自己都是漢室宗親,卻對自己的同盟邀請不屑一顧,被人一個天子的名頭就晃花了眼,樂不顛的跑去捧人家的臭腳,也不想想,那傀儡一樣的位置做不做能有什么區別?那就是個坑吶!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聽得眾人的說辭已經開始重復,劉表冷聲開口道:“諸君都有王佐之才,眼光老到,處事亦是波瀾不驚,如何對待黃、龐兩家,諸位商量過,自行處置便是,何來問吾?吾今rì已經倦了,若沒有其他事,各位請自便罷。”
說罷,他拂袖起身,自顧自去了,把一群人給晾在了原地。
蔡瑁、蒯越面面相覷,都等著對方先說話,但兩人的智謀半斤八兩,心里想的也差不多,自然誰也不會搶這個先。
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等到眾人各自散去,蒯越方才低聲說道:“德珪兄,你在軍中威望甚高,這種時候,總是要拿個章程出來啊。”
“劉使君這邊,某已然盡力了啊…”蔡瑁心中大罵小子狡猾,掌握兵權可以擠兌劉表,讓他知難而退,但對完成曹cāo的要求卻沒有任何幫助,抓幾個老弱婦孺還需要出動大軍不成?蒯家的私兵難道是擺著好看的么?
現在的問題是,曹cāo想抓人,卻不肯擔這個惡名,劉表意識到事不可為之后,也變得滑不留手,壓力全在自己這邊了。
“不然,干脆你我兩家一起出手如何?”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最糟糕的選擇,蔡瑁完全就沒指望能說服蒯越,后者也是不出意外的當即否決。
“那還不如一家出手呢!”蒯越知道自己不付出點代價,肯定是沒辦法脫身了,咬咬牙,終于開口說道:“西陵雖然已經岌岌可危,但安路以西的地域還算安穩…”說著,他抬眼看著蔡瑁,眼神分明是說:你懂的!
蔡瑁yīn沉沉的臉sè露出一絲笑意:“異度不愧蒯家千里駒,果然識得大體,是辦大事的人,此事就此說定,某這就去下令拿人!”
荊襄四大家都有自己的傳統勢力范圍,其中蒯、蔡兩家都在南郡根深蒂固,向家在南郡有一部分,但主要的還是在南陽,黃家則是從始至終都在江夏。
向家疲弱已久,南陽也是半棄之地,隱隱已經有被排除出四大家族,被后起之秀王家超越的趨勢,不足為論。
此番三家分荊,戰火最集中的地方就是江夏,黃家屢受重創,搞不好連家主黃祖都要喪命,再加上黃承彥嫁女王羽的因素,今后的荊州,就是蔡、蒯兩家獨大的局面了。
打落水狗自然人人爭先,不過抓人綁票,抓的還是龐德公、黃承彥這種名士極大的名士,就很棘手了。曹cāo全取南陽,入主南郡已成定局,倒是不用擔心受到實質xìng的威脅,但名聲肯定是要臭大街的,不然曹cāo也不至于煞有其事的將這一條做為條件,用來討價還價。
蒯越提出的解決方式其實是唯一的辦法。一方得實利,另一方保名聲,蔡家雖然也是詩書傳家,但蔡瑁對虛名并不如何看重,既然蒯越肯在向黃家趁火打劫的問題上讓步,蔡瑁也就順水推舟的將這惡名擔下了。
“叫張都尉來見吾!”蔡瑁喝令一聲。
“喏!”當即有人應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