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朝歌,就算是正式進入青州境內了。
兩地的邊界其實并不是很明確,在交界的地方,看不到密布的堡壘和烽火臺,也沒有如臨大敵,殺氣滿溢的守邊將士,只是在邊境地帶有幾處崗哨。
馬岱一開始還有些緊張,暗自做好了被對方盤問的準備,誰知那些哨兵雖然穿得衣甲鮮明,人看起來也精神,卻是完全不省事。有人上去找他們說話,他們才會作答,若不然,就算有人直接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也是不理會的。
馬岱謹記自己的身份,當然不會主動去找麻煩。
其實分界線最明顯的標志,其實是從一些與軍事無關的方面看出來的,最主要的就是人…很多人!
馬岱一度覺得,三十萬大軍行進就夠壯觀的了,可等一行人到了延津,看到碼頭周圍人潮涌涌,穿梭如織的景象,他驚得頭皮都有些發麻了。
這不是害怕,只是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能見到這么密集的人群。
圍繞著碼頭,這里已經形成了一個集市模樣的所在。整體格局有些散亂,但無論什么人,第一時間會注意到的卻只有那條與馳道相連,與大河并行的寬闊街道。
這街道比馳道寬了差不多三倍,長度更是不知道比通常意義上的街道超出了多少,兩邊都是形形色色的店鋪,而且不少是樓宇,二層甚至有三層的,門口都有伙計和知客在大聲的招呼客人。
街上的行人甚至可以用‘擁擠’這個詞來形容,抬眼望去。烏壓壓的全是人頭。除了這些店鋪,在街上畫了個圈賣藝耍把式的。還有擺攤賣特產的,挎著個竹筐叫喊賣吃食零食的,更是為這熱鬧的氣氛推波助瀾。
馬岱來自武威,那是大漢國最荒涼的幾處所在之一,就在幾個月前,他進了一次長安城。盡管是經過兵災火災之后的長安城,但所見所聞還是讓他大開眼界,驚嘆不已。但即便是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道,其人氣也及不上這個無名碼頭的十分之一。
馬岱和衛士們都看呆了眼,幾乎忘了下馬,車上的馬云騄也瞪圓了眼睛,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愣了片刻神后。小丫頭做出了和兄長等人截然不同的反應,她歡呼一聲。直接從馬車上跳了出來,沖向了前方的滾滾人潮。
馬岱也是太過震驚,反應慢了半拍,等到他反應過來要喝止的時候,只見女孩較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哪里還找得到?
他心中只是叫苦,趕忙吩咐幾人留守,自己追了上去。要是探查軍情。沒遇上敵人,結果因為看熱鬧把自己人給丟了,那可真是鬧大笑話了。
擠進了人群,馬岱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太多的人和景物讓他目不暇接,太多的聲響吵得他耳朵都在嗡嗡作響。這地方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且每個人都在不遺余力的展示著自己,于是便形成了讓他頭暈目眩的效果。
“蓮子羹,新鮮的蓮子羹,純正的西湖蓮子,清火明目又好吃嘞!”除了聲色效果之外,還有香氣,馬岱不知道西湖蓮子有什么講究,但那濃郁的清香之氣確實很能勾起人的胃口。
“小哥,來嘗嘗我這螃蟹吧,是活的海蟹哦,在這內陸地方,輕易可是吃不到!”另一個小販一手舉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所謂‘螃蟹’,馬岱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對長得這么兇惡的東西是否能吃,持懷疑態度。
“燒餅,蘭州燒餅…”
街邊的小販兜售的東西以吃食居多,對那些短打裝扮,看起來像是苦力的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不時就有這樣裝扮的人三五成群的圍上去。
若是在涼州,窮哈哈們就算再眼饞,也只有眼睜睜看著的份兒,或者就是直接動手搶了。而在這里,馬岱驚奇的看到,那些苦力裝扮的人竟是毫不在意的掏錢付賬,捧著碗蹲在路邊,便大口大口的吃上了。
傳說中,青州富得流油,現在看看,還真是沒錯,連這些苦力都能隨便買東西吃了,而且吃的還都是看著挺金貴的東西。
其實在動身之前,對青州的繁華,馬岱就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了,不過他認為,就算青州再怎么繁華,在隨時會發生兵災的邊境地帶上,也不可能有太有人氣的地方。
眼前所見的情景,比之他預想之中的高唐,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連邊境小港都這樣了,那傳說中的治所高唐,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馬岱簡直有些不敢想了。
總算他生性沉穩,沒有一味的吃驚發呆,總算是還記得正事,不過這條大街上擠了怕不有上千人,在人海之中尋找一個小女孩又談何容易?
隨波逐流的隨著人潮前進,馬岱努力的尋找著,最后終于在一個攤位面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吁了口氣,快步走上前去,扳著臉還沒來得及說話,馬云騄就像是見了親人一樣轉身撲了上來。
馬岱大為驚奇,還以為這個小惹禍精也怕迷路,結果一聽馬云騄的叫聲,他立刻就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二哥,你可來了,你身上肯定帶錢了吧?快,快,買幾串羊肉串來吃!”馬云騄急不可耐的樣子,一疊聲的催促道。
“…”馬岱一陣無語,郁悶道:“到了中原還吃什么羊肉啊?要吃也應該吃點在邊地吃不到的東西啊,比如蓮子羹什么的…”
他現學現賣,不過說的倒也不無道理,西涼也勉強算是草原的一部分,當地人無論漢胡,也多以游牧為生。羊肉對于西涼人,就像是粟米對于中原人一樣,雖然不是什么人都能頓頓吃得起的。卻是主要食物。
“二哥,不是我說你。你太老土了,青州的羊肉和關中的怎么相同呢?”雖然剛到青州不足一刻,但馬云騄叉起腰,煞有其事的模樣,倒和先前的楊超頗有幾分相似,活像個土生土長的青州人。“你聞聞,仔細聞聞,這羊肉串跟你吃過的羊肉能一樣嗎?”
不管再怎么掩飾,馬岱一行人的言行特征是遮蓋不住的,所以眾人是以關中商人的名義示人。反正都很遠,青州人哪里分辨得出西涼人和關中人的區別?
馬岱這次來,本來也沒有確定的目標。也不是非得刺探什么軍情不可,只是作為耳目。替馬騰看看青州到底是不是和傳說中一樣,風土人情也算是一部分,不然就算馬云騄再會纏人,他也不可能帶著對方同行。
因此,到了青州后,除了要盡量避開軍隊的盤查之外,他的心態還是挺放松的,就算沒有馬云騄走失的事。他也打算在集市上好好逛逛,從這些販夫走卒口中,探問些消息出來。
其實馬岱早就聞到香氣了,從進了集市開始。他就被各種各樣的香味包圍著。不過陌生的東西太多,先前又急于找人,他一時也無暇細細分辨,經馬云騄這么一提醒,他才發現,眼前這所謂的羊肉串散發出的香氣,確實與眾不同。
“這肉…奇怪了,怎么不覺得膻,而且香成這個樣子?”
“是吧,是吧?”馬云騄指著炭爐另一邊的胖老板解釋道:“大叔說,調料里有一種叫做胡椒的東西,是青州的商船隊去南海的時候帶回來的,加了點這東西,羊肉不但不膻了,而且還有股特別的香氣,”說著,她語聲突然變得有些甜膩:“二哥,你買一串給我好不好?”
“那就來幾串吧。”對這個堂妹的要求,馬岱從來都是沒法拒絕的,何況他對這種所謂從海外帶過來的調料也很好奇。
“這就好,客觀您稍等。”烤肉串的老板長得很富態,笑瞇瞇很和氣的樣子,一邊回答,一邊動作麻利的翻弄著肉串,馬云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炭火上冒著油光和香氣的肉串,馬岱心中只是哀嘆,好在這里沒人認得自己。
不多時,肉串烤好了。
老板也沒問馬岱的意思,直接分出十串遞了過來,剩下的則遞給了其他比馬云騄來的更早的食客,然后又在其他人連聲催促之下,烤起新的。
馬云騄到了有一會兒了,看她的稱呼,顯然和老板攀談的也有些熟了,沒準兒早就打定了先賒賬的主意。
“燙,燙,燙…”拿到肉串,馬云騄急不可耐的就吃了一口,結果一下被燙到,一邊叫燙,嘴卻沒閑著,“嗯,嗯,雖然燙,可是也很香,二哥,你也別干看著,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馬岱搖搖頭,拿她沒辦法,拿起一串吃了起來。入口的味道讓明白了妹子的感受,舌頭麻麻的,但一股香氣直接化了開來,在食鹽都十分匱乏的西涼,哪里能吃到這般細致調理的烤肉?
這一吃,馬岱只覺回味無窮,當即招來幾名衛士,打算就在這兒把午飯給解決了。
那胖老板開始也沒急著要他付賬,但看到他的幾個伴當人高馬大的樣子,又聽馬岱說要敞開了吃,不由有些擔心起來,問道:“這位小哥,你帶足了錢嗎?這肉串不是什么金貴東西,但也不算便宜呢。”
“不就是幾串肉么,還怕咱沒錢么?真是狗眼看人低!”馬岱沒說話,但衛士中有那脾氣急躁的,卻是惱了,一翻身邊褡褳,露出了大把黃橙橙的五銖錢,‘嘿’聲道:“瞧見沒?爺們豈是吃白食的?”
雖說財不外露,但他們扮的就是來青州采購的關中土豪,自然要裝得像一點。馬岱不是張揚外露的人,說定由衛士們出來撐場面。
這一褡褳里面的錢不算太多,但好歹也有幾十萬錢了,本想著就算不能鎮住所有人,也能把一個在路邊擺攤的小販嚇得一趔趄。
結果,那些苦力打扮的食客固然掃了一眼,便不以為意的轉過頭去,那老板也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幾位,這錢還真就不行…”
“不會吧?就這幾串肉。居然這么貴?”馬岱驚訝莫名,幾十萬錢不多,在關中物價漲得最高的時候,甚至只能買幾斗米,可就算是那樣,幾串肉也不至于比幾斗米還貴吧?何況那些苦力打扮的人明明都幾十串。幾十串的叫著,也沒見老板懷疑誰付不起帳啊。
“不是肉貴,而是這錢不行…”老板解釋了幾句,見馬岱等人還是一臉茫然,也有些為難,想了想,突然問道:“各位是第一次來青州吧?而且還避開了路上的崗哨所?”
“你…什么意思?”馬岱警惕心頓生。幾名衛士也是下意識的把手按在了腰間。青州果然不是善地,看似守衛松弛。但連個路邊的小販都這么有警惕性,這是內緊外松啊!
馬家衛士都是百戰精銳,這一緊張起來,殺氣頓時漫空而起,胖老板嚇了一跳,趕忙搖著手,解釋道:“別,別激動。在下只是想告訴各位,那崗哨所就是專門用來兌換錢幣的,常出入境的人都知道!”
“啥?”這一句話里有太多新名詞了,盡管馬岱自認事先做足了功課。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張胖子你也是多余這一問,這位小哥一看不就是第一次來青州么?沒來過的青州的人,又有幾個見了官家的崗哨不躲的?特別他們還是從河內過來的…”
那些食客本自顧自吃著,連馬家衛士露出的殺氣都沒影響到他們,反倒是看到馬岱一臉迷惑且驚訝的模樣都覺有趣,這才有人插話。
“你瞧我這記性,可不就是沒注意到嗎?”胖老板一拍腦門,轉過頭時,又換上了先前那副笑容:“最近越來越少有生面孔來了,就算是頭回來的,大抵上也都會打聽仔細了,不過關中那邊剛打完仗,倒也難怪…”
聽了他的解釋,馬岱這才漸漸有些明白了。
其實這事兒他多少也知道點,自漢武時代后,中原的主流就一直是五銖錢。后來王莽、董卓等人都發行過新錢幣,但最后都沒能流通起來,只有青州算是個例外。
早在王羽打敗袁紹,占據河北的時候,將軍幕府就開始嘗試著筑造新錢幣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就這么流行了起來。
馬岱初聞此事,還是從韓遂口中,后者的消息也是從鐘繇那里得來的,為此還曾慨嘆過一陣子,說難怪青州軍富得流油,鑄錢發行,最后還成功了,豈能不富?
就因為韓遂的評價,馬岱才在腦海里留下了王羽斂財有術的印象。
出行之前,為了方便,他也想找人換點青州錢,用著也方便,結果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和韓遂商量,后者又說,可能是傳聞有夸大,青州鑄錢說不定和當年董卓做的事差不多,那些劣質錢幣根本沒人用,只能自吹自擂的說成功了。
路上遇到楊超等人,他們帶的也都是普通的五銖錢,或是其他劣幣,馬岱就沒將錢幣的事放在心上了,結果就鬧了笑話。
原來青州的錢幣一直只在內部流通,對外時,用的都是原來的貨幣。為什么這樣,胖老板和食客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干脆拿了幾種青州錢幣給馬岱看。
“這就是將軍府鑄的錢幣,總共有三種,金幣價值最高,一枚抵十枚銀幣,一枚銀幣則抵一百枚銅錢…咱們這錢,成色可是實打實的,金是金,銀是銀,銅錢里也沒摻錢,就算是五銖錢都比不了,更別說其他人鑄的那些白錢了。”
和五銖錢一樣,青州的錢幣也是圓形的,只是中間沒有孔。錢幣的一面雕刻著金龍的圖案,另一面則是開元通寶四個大字。
這錢幣雕工頗為精湛不說,體積、分量也都比普通的五銖錢要大,倒也難怪那幾個食客和老板都覺得,驃騎將軍可能是不想好錢外流,便宜了別人。
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本地人對外來錢幣的態度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無論是為了響應將軍府的號召,統一金融秩序,還是單純的不愿意吃虧,對外來錢幣,只有兩個字:拒收。
這下馬岱尷尬了,訕訕而退,臨走還說等下換了錢再來還錢,不然留個人在這里也行。
胖老板倒是很大度的一擺手,說十串肉而已,沒啥大不了的,就算是自己請客了。他還叮囑馬岱,那些哨所不光是兌換點,而且還是咨詢點,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末了他還補充了一句,開玩笑似的說,只要不是軍事機密,什么都是有問必答。
食客們都是笑,馬云騄則是甜甜的倒了聲謝,將胖老板的骨頭都給叫酥了幾分,馬岱卻是一頭大汗,只覺自己的身份完全曝光了似的。
其實馬岱的感覺也不能算是錯了,他們離開后,那老板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眉頭擰在一起,很為難的樣子。
“呦,人說升官發財死老婆,是人生三大樂事,當家的,你這是怎么著?還沒發財就想著討小的了嗎?別念念不忘了,那閨女模樣那般周正,怎么輪也輪不到你個殺豬賣肉的!”他發呆擠眉頭不要緊,一旁負責穿肉切肉,同樣長得很圓潤的老板娘可泛酸了。
“嗨,你懂什么?”老板跺跺腳,將圍裙扯下,叮囑道:“娘子,這邊你先照顧著,我去去就來。”
“嗨,嗨,嗨,你這脾氣是真漸長啊,怎么著,許你盯著人家閨女死看,還打腫臉充胖子請客,老娘說兩句風涼話都不行了啊?想撂挑子?威脅誰呢?今天咱們非得把話說明白了不可!”
“得,你聽我說好不好,”媳婦夾纏不清,老板也是哭笑不得:“你以為我要去哪兒?我是去衙門里…”他輕聲說道:“對,就是紅樓。”
老板娘驚訝的捂住了嘴:“不是吧?那閨女那般人品,能是…探子?”
“那誰說得好呢?總是報上去才安心。”
“嗯,當家的說的是。”